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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strando las entradas de septiembre, 2019

叢22。penan sila,本南人西喇群

在叢林中的幾個星期我所待的區域位在河的上游,伐木未至的範圍。在當地的本南人口中,有另一群的本南人,居住在河的中游地帶一個叫做 sila 的地方,那群人就被稱為 penan sila。 頭人曾經告訴我西喇群本南人身上存在著一個他們叢林生活的關鍵技術,那就是「鍛刀」,也因為刀在叢林生活中實在太重要的,所以他們一定會到西喇群的領域跟他們買刀。然而當我想進一步詢問關於西喇群時,頭人總會面有難色,只是粗略的說他們的文化跟我們不大一樣。就在我決定要往中下游移動那天,頭人才對我說:「如果你到了西喇群本南人的家裡,你一定要注意你的東西,有時候他們會不誠實(偷東西的意思)。」 我遊走在這個介在村跟鎮之間的聚落,這裡混居著肯亞人、西喇群本南人,還有一間已不會說華語的華人後代開的雜貨店。村子裡雜亂無章,大部分的樹被砍掉只剩下零星幾棵守護著乾裂的泥土路面,在陽光猛烈的照射下塵土飛揚,夾雜隨處可見的人造垃圾。每個人似乎都躲在家中,街上無行人。 我第三次到打刀師傅的家才見到他。家裡空蕩蕩的,跟我之前見過的本南人家裡無異,是單純用木板拼合起來的高架四合空間。師傅就在戶外的空間用木火鍛刀。鍛刀看起來很簡單,不過就是把鐵燒紅後開始切割、敲打塑型,然後再燒紅,反反覆覆。但其中隱藏了魔鬼的細節,要選用怎樣的木頭,在沒有窯爐的情況讓木火的溫度達到能夠鍛造的標準?師傅有一個從外面買來的手搖進氣裝置,他用簡單的英文單字告訴我是加拿大進口的,在更之前他們也會自己用竹子做類似幫浦的進氣設備,才能夠將木火的溫度提高。我從師傅的態度中感受到本南人一貫的謙和,並沒有頭人口中的「不同文化」。 打刀的原料是卡車的彈簧鋼板。說來諷刺,伐木的腳步進到這個區域,改變了這裡的生活環境,他們不再有乾淨的森林可以採集漁獵,但人的生存韌性引領他們學會用伐木卡車的彈簧鋼板來鍛刀。顯然這並不是他們的原生技術,但如今這一帶乃至更內陸的刀都由此處供應,除了一般的工具刀之外,周圍其他族群如卡揚族、肯亞族使用的禮刀也都是由西喇群本南人製作。沉靜手作的特質似乎仍活在這群本南人的靈魂裡。 在大河航行,從荒野之心的自然回歸到城市文明的中途,我經過了西喇群本南的過渡區,短暫的停留卻反而是經常回到我腦海的片段。當文明的手往叢林裡伸,西喇群本南人首當其衝,或許他們過去的生活,就跟我在上游區域認識的本南人一樣,純淨而富有生命力,然而...

叢21。ba,水/河流

在雨林裡的日子如流水,幾個星期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離別有時。 我原本打算繼續往上游行旅,進入可拉比人的領域範圍。可拉比人居住在婆羅洲最內陸的高地,但因為二戰時盟軍為從背面攻擊佔據婆羅洲的日軍,決定從高地空投著陸,所以此地很早就因為空路交通打開門戶,現在每天都有固定的飛機航班連結沿海的城市。然而連續幾天的大雨拖延時程,更讓道路變得泥濘難行,續往上游的路轉眼間變得遙不可及。 村裡的人也急著為我尋出路,他們建議我轉向,沿河乘舟而下,到外圍的村落後再接上伐木林道,就可以回到沿海的文明城鎮了。 我最後決定採行他們的建議,後來也證實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原因無他:從河裡的小舟是觀看這座雄偉雨林的最美視角,沒有之一。 雨林裡的村子通常會建在河邊,他們稱為 ba,是河也是水的意思。在水管還沒有被帶進來的時代,河是每個人淨身洗衣飲用炊煮的生命之源,即使現在有水管水桶能夠牽水到家中,許多人仍喜歡在下午時分泡在河中,閒度光陰。另一方面,這條河也是村子與外面世界的連結,文明透過這狹小的孔隙扎入內陸叢林之中。 在上游地區的河流水淺且急,不過沒有巨大的落差,可以行小舟。小舟由一人在前頭持木棍控制船頭的方向,必須左右閃躲避免礁石;末端是另一人掌管馬達,一旦進入水較深的區段就可以啟動航行。河面不寬,左右兩邊的雨林往河邊湧來,在天際相擁成防護罩,遮蔽了天日,小舟就滑行在幾層樓高的綠樹守護下的空闊水道中,陽光從葉隙間悄悄帶來藍亮的溫度,而涼風從四面拂來。有時天空開闊處,可見河邊總有那麼一兩棵巨木悄然聳立,從樹冠鳥瞰周圍的綠叢依附在他的身邊;有時經過一些小村落,村口簡單的小梯子對著來往舟裡的人們打著招呼。 不消一天的時間,我已經抵達中游的村落,這裡已經可見車體總是沾滿泥滯的四輪驅動豐田汽車,隆隆的引擎聲與寬大坑巴的泥土路讓我頗不習慣。我即將從此處離開雨林之心,但在那之前,我還有個任務在身。根據我認識的本南朋友的說法,這裡住著一群人,他們身上藏有本南人叢林生活的另一個關鍵。 他們是本南族的另一個社群:西喇群本南。

叢20。tana’,森林

本南人的字彙裡,沒有「森林」。 我跟頭人躲在叢中的隱蔽處,等待動物為結果的大樹而來。我隨口問了頭人,森林的本南語該怎麼說,手中已經拿好筆記本,準備抄下這個對他們來說應該再熟悉不過的單字,沒想到卻等來頭人的一片沉默。 “You can say tana’ lalun(註). But actually, for us, this is not jungle.” 頭人過了許久才回答。 什麼意思?對他們來說,我們所處的這片叢林不是叢林? “This jungle is 10 years to be burned.” 頭人接著解釋。 原來,我們所處的這片叢林在十年前曾經焚燒作為稻田。熱帶地區的生命力旺盛,只消十年土地已經長回濃密的植被,眼前的大樹,再度結出甜美的果實為動物提供食物。對一般外來人來說,這已然是座叢林;但他們仍感受的出其中的差異,這裡並不是 tana’ lalun。 直譯的話,tana’ lalun 是「豐盛的土地」的意思,在本南族的概念中,指的是原生的森林,或至少非常長的時間未經開墾的森林,裡面長滿了豐富的生命,有多樣性的野菜野果與獵物。次生林的生態雖然也在復甦之中,但豐富度仍比不上原始森林。 而事實上,不論是原始林或次生林,在本南族的語彙中都沒有直接相對應的稱呼。如果要泛指「森林」,本南族可能會說 tana’。tana’是土地的意思,在本南人的概念中,世界只有土地跟河流的分別,而森林是土地本然的樣子。 那天的晨間狩獵結束之後,頭人帶我一路往山上走,漸漸的可以感受出次生林與原始林的差別。在走到山頂稜線的時候,他告訴我這裡就是跟隔壁村的地界,跨過這條稜線就是另一個村子了。我們從山頂往下看,陽光灑在綠茸的大地,凹凸有致的身形如豐腴的母親,頭人為我一一指認。 村子邊的河是婦女的洗衣間、往上游走是家家戶戶去撒網抓魚的河段、再往裡面有個深潭小湖可以跳水游泳釣大魚、今年開闢的田地等待下個月的撒種、十年前的田地裡面已有當初種下的芒果榴槤開始結果、哪裡可以採西谷棕櫚、採各種心菜、採做藤袋的 uai bukui、採做藤籃的 uai bungum tepun、採草藥、採蓋房子用的硬木頭……。頭人說完靜靜的看著前方的景色。 對他們來說這不是「森林」兩個字可以概括的。

叢19。put,治療胃疾的草藥

人們說熱帶森林是地球上最富庶之地,但同時也是病原體的溫床,就連亞熱帶的台灣早期都被視為瘴癘之地,不少日人、漢人喪命於此。 “You okay?” 媽媽跟頭人竊竊私語,不知道說了什麼,然後頭人就轉過頭來問我,語氣是一貫的平靜,眼神卻深深瞅進我的軀殼之內。 我很驚訝頭人這麼問。我確實身體不大舒服,但一直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前幾日都下雨,難得今天可以出來到田裡工作,我不想就這麼掃興回家。然而媽媽卻好像發現了什麼。說也奇怪,媽媽不會英文所以我們之間咸少交談,但他好像總是可以理解任何我未透過語言表達的思緒或情感。 在 térék 的工作結束之後,我的身體不適終於爆發了,不但全身發燙,還頭疼胃痛。頭人帶我們下到溪邊洗過澡後,便趕忙回家。 我躺在鋪在地板上的薄床墊,告訴頭人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但頭人依舊滿臉擔憂,不一會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此時的我還不知道,我即將接受這輩子最奇特的療程。 不久後,我再度聽見頭人的腳步聲。他遞給我一條藥片,上面寫了 “panadol”,啊呀,竟然是普拿疼!原來他到鄰居家借藥,而且看來是村子裡珍貴僅存的,一條藥片只剩下兩錠。 我服用過後躺回床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又聽見頭人在家中翻箱倒櫃,過了一會拿了一個小盒子給我,說:”I don’t know this, but you can read?” 我有點不知所以然,仔細一看,盒子上面寫的竟是漢字:「香港帆船牌如意油」。盒子裡有一個深褐色的玻璃小罐,很像以前阿公阿罵會用的那種氣味濃厚的按摩油,裡面還附上一張說明書,成分有艾草、薄荷等等,使用方法是適量搓揉於肚臍或太陽穴,最底部大字標明:「香港製造,絕無仿冒」。我有點好笑的按照說明書使用後又躺回去休息。 當天晚餐之後,頭人又拿出一個植物的根,不知道是不是家中的燈光昏暗,那個根烏漆墨黑的,頗有神秘感。他說,是媽媽剛剛出去採的,可以退燒。只見頭人用小刀從塊根刮下碎屑,然後用熱水沖泡,再用毛巾搓揉,我還沒意識過來他就為我退衣,擦拭全身,沒多久,我的燒竟就退了。 後來頭人又跟我說,家中的婦女們覺得我的頭裡一定有空氣(頭人用了 “air” 這個字),所以才會頭痛。婦女們開始用力拉扯我的頭髮,然後說:「聽,有聲音,一定有空氣!」。我是沒聽到什麼聲音,倒是每天下田勞動的婦女用力拉扯我的頭髮,那力道讓我忍不住叫...

叢18。keleput,吹管/ tahat,箭

我們從 térék 下切到河邊,剛忙完農事渾身汗臭,打算到水裡去涼個痛快。遠遠的就看到河邊有一個簡易草寮,寮中飄出一縷白煙。 我們走近,裡面有個男人,頭人打了招呼,看來是舊識。我仔細打量著寮內,簡易的木架上堆著一些鍋碗,木頭架高的地板上還有一條薄毯子,看來男人很常待在這。而現在,他正在火邊烤著他的毒箭。 直到現在,本南人仍然使用吹管箭作為他們的狩獵工具。吹管稱為 keleput,是用長一米以上的筆直木棍做成,中間鑽孔成管,且管壁必須磨的非常光滑。毒箭 tahat 則是用竹籤製作,前端削尖,後端則裝上剛剛好吻合管內俓的塞子,一旦放入滑順的吹管之內,用力一吹,箭就可以飛很遠。頭人曾經向我展示,用吹管箭射中約 30 米之外的木瓜樹上的青果。通常箭的尖端還會抹上毒液,那是從 kayeu tajem 的樹皮取出來的,混合一點 apo 跟水之後,放在竹筒之內,然後塗在箭的尖端烤乾。 男人細心的用 nahat 將竹籤削尖,塗上毒液之後,一枝一枝的交叉疊在火邊。一如大部分的本南人,男人話很少,然而他的眼神卻又比我之前見過的本南人多了一種銳利,沉默的時候讓人覺得深不見底。頭人告訴我男人兒時仍隨著游移的族人住在叢林之中,長大後才定居到現在的村子,但他仍然很常遊獵山林,在河邊搭了一個小小的草寮作為居所。 我對男人充滿了好奇,希望能多聊一些他的叢林經驗,然而那天身體卻非常不適。最後我們只好提早回去,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與男人的會面。

叢17。gasiek,冠鷓鴣

結果 viheu ojo 抓到了雉雞,而且還兩隻,一公一母。 這種雉雞本南語叫 gasiek,我後來查了一下,中文名應是冠鷓鴣,是一種分布在馬來半島、蘇門答臘、婆羅洲的雉科鳥類。身體是暗綠色的,穿著紅色長襪、戴紅框眼鏡,公鳥的話還畫紅色口紅、頂著紅毛爆炸頭。紅綠配色的造型非常搶眼,有濃厚的聖誕氣氛。 頭人也說我們很幸運,通常只有一隻的,沒想到這次是一對。我們解開套索後發現,原來陷阱是套中公鳥,但又不知為何的,纏住了母鳥。這就有很大的想像空間了,究竟是套到公鳥之後,母鳥為了解救公鳥而靠近;還是公鳥在情急之下亂舞,把一旁的母鳥給纏了進去?前者是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後者則是女怕嫁錯郎的警世寓言;而故事的真相,大概也只有一旁的大樹知道了。

叢16。viheu,陷阱

頭人說要帶我去打獵,最近有一棵正在結果的大樹,會吸引動物來覓食,我們可以去守株待兔。頭燈還沒有進入本南人的社會,所以狩獵都是在白天進行。他們對獵場的環境非常熟悉,哪裡有鹽泉、泥潭、果樹他們都很清楚,進而判斷動物的行跡與出沒地點。即使如此,日間狩獵仍需要保持高度的敏銳與輕巧的動作,因此需要花相當多的時間,通常就是一整天的工作。不然,就是得靠架設陷阱。 陷阱本南語叫做 viheu。頭人在大樹旁四處觀察,找到一處動物的路徑,開始在叢林中奔波蒐集材料,然後做了一個陷阱,告訴我這是 viheu ojo,ojo 是手的意思,所以是套手的陷阱。我仔細一看,啊呀,這不是跟布農族的 ahu bantas (布農語:ahu,陷阱;bantas,腳)一模一樣嘛,差別只是布農語是說套腳。最後頭人撿了周圍的落葉做偽裝,並加入一些引導走入陷阱的障礙物。 做完之後我們就繼續去搜尋動物的形跡,至於這個陷阱剩下來的,就是等待了。

叢15。seluang,魚

總該輪到男人上場了!本南女人個個是編織好手,男人則深諳漁獵,尤其是漁事,畢竟本南人的餐桌上魚可是要角。他們稱魚為 seluang,剛開始的時候我都聽不懂,後來他們改口說馬來語的 ikan,我馬上會意過來——跟布農語的 iskan 幾乎一樣。就像 uai 一樣,他們的語彙中魚有非常多種,有些適合用烤的、有些適合煮湯,湯頭特別鮮甜,頭人吃 na’o 的時候一定要配著。 捕魚的方法常見的是用漁網,連帶的結網也成了男人的手工。有時候會用撒網的,有時候則會架好網後到附近的叢林裡採集,回來再收。現在的年輕小伙子則與時俱進,利用壞掉的雨傘骨架,一端磨尖,一端綁上粗的橡皮筋,製作成簡易的魚箭。他們水性好,戴上面鏡後潛入溪中,不消幾分鐘魚就一隻一隻的丟上岸來。 有一次我坐在河邊,一個男人從附近的叢林中走出來,慢慢的往水邊走,看來是剛採集完,要來收網。我以為他會脫衣服、脫鞋子,或者稍微試一下溪底的青苔,再進入溪裡。但沒有。他用完全相同的節奏,沒有搶拍也沒有辣拍,沒有停下來做準備,也沒有一股勁跳進水裡,就是如此一致的往水裡走,直到幾乎整個身體滅入水中,然後頭一低就輕輕的往前游,沒有激起一點水花。那一連串的動作,從森林中走出來,到走入溪中,到在水裡來回游動,如此的平凡無奇,卻又完美的協調,你會覺得他本就屬於那座叢林,那條溪流。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人與自然是沒有隔閡的。

叢14。penganyam,「編」織

昨夜的雨延續到今晨,原本頭人說要帶我到河的上游走走,但溪水高漲也只好作罷。家中還有昨日從叢林中帶回來的芒果、波羅蜜與月桃心(確切的說並不是月桃,而是長相類似的薑科植物,他們稱為 tobo),媽媽也索性不出門採集了,拿出那編到一半的藤袋,坐在地板上開始編了起來。那袋子是傳統的黑白配色圖騰,卻是現代提袋的款式。 本南族的女人非常擅長編織,他們叫 penganyam,我所見過的每一個婦女都會做(不誇張,真的是每一個),並不是特定匠師的工作。對他們來說,penganyam 不是一種工藝,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家家戶戶的陽台掛著的 kivah、每個人隨身的 serut 或 gaweng,都是出自家中某個女人的手。 除了 uai 之外,他們也會採集其他的材料來編。比如說 da’un,一種葉子如太陽光束般放射開的棕櫚,將其尚未開展前的幼葉取下,曬乾之後色白且強韌,可以做成斗笠及雨遮;還有一種名為 ra’a 的水草,最適合用來編蓆。頭人告訴我,雖然現在都用外面買的碗盤,但以前也有藤做的餐具,好像所有的生活用具都可以從叢林素材中編織出來。 女人除了編織,還兼任田間農事、叢林採集、燒火煮飯的工作,幾乎無所不包。每天媽媽總是一大早就到叢林裡採集,背著一藤簍的蔬果回來,然後開始生火炊煮。說辛苦,但媽媽的舉走投足看起來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總是勤奮又默默,臉上帶著一點靦腆的笑,好像不把這些勞動當成工作,而是一種生命的本然、身體的記憶,就像吃、就像睡那樣的自然而然。那天晚餐,媽媽為一家子做了炒月桃心跟月桃花(again,是類似月桃的植物)、炒蕨菜、松鼠肉湯,還切了芒果沾辣椒醬油。 晚餐後,媽媽再度拾起藤袋,然後又從房間裡拿出手電筒,開始 penganyam。科技確實改變了本南人的生活,以前他們從早編到晚,現在可以編到更晚。

叢13。uai,藤

藤的本南語叫做 uai,與阿美語的 ‘oway 發音幾乎一模一樣,而郡群布農語的 huaz 也有幾分像,可見藤這種材料之於南島語族的重要性。這裡所說的藤是專指棕櫚科的藤類,在台灣常見的品種就是俗稱的黃藤,中低海拔山區常見,具有倒勾刺,可說是登山客的惡夢。而婆羅洲雨林中的藤與台灣黃藤並不同種,只能算親戚,而且還是個超大家庭,各有不同的用途。 拿來做 kivah 的藤必須是比較細的,不用剖直接拿來編,就我所採集到的說法至少就有兩種藤可以使用。一種是 uai bawang,bawang 是水池的意思,因為這種藤喜歡長在水池邊。另一種是 uai bungum tepun,老虎鬍鬚之意,這種藤比 uai bawang 更細,更適合拿來編 kivah,但通常長在海拔較高的山上,因此採集上比較辛苦。 而用來製作 serut/gaweng 的則是 uai bukui,這種藤根據本南人的說法是韌性最好的,顏色很白很亮,好像天生就洗過漂白水打過臘。更重要的是,相較於台灣的黃藤可說是驚為天人的好剖好削,無怪乎他們可以把藤背包做得這麼精緻。 另外還有許多族繁不及備載,每次爸爸總會在經過一株 uai 時,告訴我他的名字跟性格。在我看來,他們全都長得很像,常常臉盲認錯藤,爸爸就會微笑搖搖頭,然後再告訴我一次他們每一個的細微差別。有一次媽媽採了一種粗一點的藤,說是要拿來做手環的,爸爸在一旁一邊向我介紹這個新朋友:「這株叫做 uai janan,跟 savimato 一樣,也可以取藤心菜,還有降血壓的效果。」 啊,這不正跟台灣的黃藤一樣!

叢12。serut/gaweng,圓底/方底隨身藤背包

如果把 kivah 比擬為重裝登山背包的話,serut/gaweng 就是輕裝小背包了。相較於 kivah 的粗曠樸實,serut/gaweng 則是走精緻路線。他們的藤削得很薄很細,也因此編起來的袋身很軟,有時候還會折一折塞到 kivah 裡。Serut 與 gaweng 的差別在於底面跟頂緣的作法不同:serut 是接合式的圓底,底面是螺旋編;gaweng 的底則是方形,與側邊一體成形。Serut 的頂緣還會用小圓環串起來,甚是可愛。 Serut 與 gaweng 的袋身透過黑白兩色相間,就可以創造出各種不同的圖騰,而這些美麗紋路背後的秘密正在於染藤。我問村中的婦女,發現各家染黑的配方各有不同,有人會用特定的草葉,有人則是直接用土,然最後都會經過泥染的程序。 某天用早餐的時候,我心血來潮問頭人,可否請媽媽教我做 serut。頭人輕聲的跟媽媽用本南語交談,然後對我說:「不好意思,現在材料不夠。」 那天傍晚我跟頭人從叢林中回來,突然發現家中的灶上除了平常煮水、煮飯的鍋子,還多了另一個——原來媽媽白天默默到叢林中蒐集好做 serut 的材料,正開始染藤了。只見媽媽從鍋中將染好的藤抽出來,如墨汁般黑亮亮的。我好奇媽媽到底用了什麼染劑,低頭一看,鍋子裡黑壓壓的湯汁底部沉著一顆顆果實,那型態似曾相似。我比手畫腳的問媽媽那是什麼?媽媽小聲而簡短的對我說:”bua rambutan”。 啊,是紅毛丹!

叢11。kivah,可調式藤簍

藤簍仍是叢林生活必備的工具,不管是漁獵採集、到 térék 做農、進城採購物資,都是本南人外出的基本配件。 最常見的形式是 kivah,一種可調式的藤簍。除了貼背面是用削好的藤片編成一個舒服的背板,其餘四面都是用整根的細藤迴圈編。在平常的時候,kivah 中規中矩,就是一個不加蓋的方形藤簍,採集時東西採了就直接往背後丟。然而仔細觀察,kivah 的側面與外面只用簡單的藤綁著,若需要大量負重、或者背負不規則形狀的物品、獵物,就可將最外面打開,擴展成需要的大小及外型,再重新綁起來。 過去 kivah 的可調性非常適合本南人叢林游移的生活方式,一旦要遷徙時就將所有家當打包,再用 kivah 包起來綁緊即可。一次我在叢林中遇到一群人,男男女女,當時下著大雨,一群人個個背後駝著巨大的 kivah,頭上頂著用棕櫚葉編成的雨遮,像極了遷徙中的本南人。我小心的打了招呼,問明來意,才知道,原來他們是要到遠方的村落去參加聯合教會活動。

叢10。po’é/nahat,刀

就像火一樣,刀也是叢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砍刀的馬來語叫 parang,東南亞的華人通稱其為「帕蘭刀」,大概就是台灣所謂的「番刀」、「山刀」。當然,各個族群都會有自己對刀的稱呼,慣用的形式也不盡相同。 本南族叫刀作 po’é,他們慣用的是一種有腰身的刀,這讓整把刀的重心前移,便於劈砍。刀鞘是閉合式的,將兩片木板綁緊製成;刀柄的末端前凸,避免在揮刀的時候脫手。本南人遊走叢林都靠這把 po’é,不論是在濃密的樹叢裡開路、劈砍木柴、搭建 lamin 等等。po’é 通常還會搭配一把長柄的小刀,叫做 nahat,用在一些比較精細的處理像是切菜、削藤等等。兩把刀配成一對,生活中也就這麼一對刀,家家戶戶都有,總是老老舊舊滿是歲月的痕跡,畢竟刀的取得並不方便,必須徒步、行舟到中下游的部落,才有得打刀師傅。 本南人的生活中,家中與山中的區別不大。廚房裡用的菜刀,也就是帶入叢林的那一把剖藤刀;進入叢林中的開山刀,也是在家的柴刀。又像是,他們並不會為了入山特別換上排汗的衣服;另一方面,在家用的洗衣粉上山也會帶著。對他們來說,山裡跟家裡,皆是生活。

叢9。lajan,吊鍋

在台灣,部落裡常見一款直火用的煮飯神器,叫做 kama,釜鍋;婆羅洲的叢林裡也有一個孿生兄弟,叫做 lajan,吊鍋。這兩款煮飯神器的共通點是鍋身深且圓,放在火上能夠均勻受熱;且鍋壁偏厚,能讓溫度穩定,有悶煮效果。基於這兩個特點,這兩種鍋都特別適合拿來煮飯,幾乎很少失敗。差別只在於前者是靠裙擺架在火上,後者則是用吊的。 本南人若需要在外炊煮,通常只會帶一個鍋,那就是 lajan。那天我們一群人到溪邊抓魚野餐,媽媽先用 lajan 煮了白飯,然後在地上撲了滿滿的葉子,將所有的白飯倒上,儼然一座白色小丘。男孩一個個都是抓魚好手,衣服都還沒脫就已潛入水中,然後一隻一隻的魚就這樣被丟到岸邊。媽媽撿起來,去了鱗與內臟,一樣放到 lajan 鍋裡,跟爸爸剛採回來的野菜一起烹煮。魚與菜好了之後撈起來,鍋中剩下清湯,然後媽媽又切了一顆鳳梨,一起丟到飯上。就這樣,從頭到尾就用一個鍋煮,所有食物都撲在葉子上,大夥也沒自備餐具,就是用手抓食,同吃一丘飯。 其實他們倒也不是完全沒帶餐具。開飯前,依慣例爸爸帶著所有人祈禱,amen 之後,男孩們早已迫不及待的伸手取食,爸爸轉身從藤簍中拿出一個盤子跟一隻叉子,默默的遞給我。

叢8。luten,火

對原初的族群來說,火一直都是生命最重要、且安定人心的存在,在本南人的家中也一樣。灶的形式很簡單,直接以兩根橫槓來架鍋具,通常設在屋中地板一隅;灶火正上方的空間就是柴庫,方便將木柴燻乾。每天傍晚,奶奶從河邊淨身回來,總會將長髮盤在毛巾裡坐在火邊的地板上取暖,一邊處理著媽媽早上從叢林中帶回來的菜。 有些本南人的家中會有兩個 luten,除了傳統的灶火,另一個就是 luten gés——瓦斯爐。雖然瓦斯要錢,還要費力揹進村子,而且只有在雨季可行舟時才能運送,但因為方便所以經濟能力能夠負擔的家庭仍然會選擇另外設置一個 luten gés。煮飯、煮水等需要比較大量能源的會用柴燒,炒菜就用瓦斯。 現在的本南人都慣用打火機,如果進到叢林還會帶一罐油,除了料理之外兼當火種。頭人說,在沒有打火機之前他們是用燧石起火,一邊說還隨手從地上撿起兩顆石頭簡單的示範動作。除了燧石之外他們還會在叢林中尋找樹脂,他們叫做 nyateng,可以當火種,也可以當蠟燭,在還沒有太陽能前是家家戶戶夜間的照明。其中品質最好的 nyateng 是來自 kayeu blayeu 這種樹。 曾經有一陣子本南人風行到叢林中找 nyateng blayeu,但並不是為了起火。當時英國人高價收購,本南人就將採集來的 nyateng blayeu 一籃一籃的揹到城鎮中交易。至於這些樹脂到底被拿去做什麼了他們至今仍然不知道。

叢7。lamin,屋子

現在大多數的本南人定居在村莊裡,過著集體生活,透過尚不那麼便利的交通與世界維繫著連結。 家屋的本南語叫做 lamin,並不是過去我所熟悉的南島語(馬來語 rumah、布農語 lumah、排灣語 umaq…等等),當然,因為我知道的南島語也不多,並沒那麼驚奇。真正讓我覺得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們從一村徒步到下一村,兩村之間約是一天的路程,路途中就搭了一個他們口中所謂的 “camp”,以便兩村之間的旅人需要露宿使用。我問 camp 的本南語怎麼說?他們說:lamin。而如果在叢林中搭設的臨時過夜的工寮,也叫做 lamin。原來他們的語言中沒有我所熟悉的家屋/工寮(布農語:lumah/taluhan)的差別。我想起在老照片上看過的本南人的游移部落中,以不到手臂粗的木頭簡單搭建而成的房子(草寮)。我猜想或許這也跟他們游移的背景有關,畢竟他們過去並沒有長居的住所,所以所有的房子一概都叫 lamin。 現在村莊裡所見的 lamin 都算是挺現代的建築——以雨林標準來說。屋頂大多是鐵皮,屋身則用木板。木板的來源本南人會到叢林中找適合建築的硬木,用鏈鋸鋸成木板,一疊一疊的揹回來。就像大多數的叢林民族,為了隔絕地面的溼氣與雨季來時的爛泥巴,房子大多會站起來,屋下的空間剛好可以作儲藏之用。然而,現在也開始有些房子是地基打了水泥的木板平房。 本南人的叢林生活也倚賴現代的工具,鏈鋸便是其中之一,這讓開闢田地、蓋房子、造舟都輕鬆了許多。當然,在鏈鋸進到雨林之前,他們也有其他辦法。村子裡舊一點的房子看上去與新建的房子無異,牆面一樣是用平直的木板一片一片釘起來。但仔細一瞧,還可以看到木板上有微微的一槽一槽的凹痕——頭人說那些木板都是用手斧一點一點的從原木鑿出來的。

叢6。ujung/bua/kayeu,葉/果/樹

除了心菜類,本南人也很愛吃葉菜類,每天的餐桌上一定會有好幾盤綠色的東西。我跟本南人一起生活的第三個早晨,我一如往常的到河邊做做瑜珈,便意一來就去蹲廁所,沒想到低頭一看,出來的也是綠色的。 因為沒有冰箱,所以葉菜類幾乎是每天採集。在村子裡常常看到女人們,腰間繫著帕蘭刀、背上駝著藤簍,從四周的叢林裡鑽出來,而藤簍裡裝了滿滿的採集的成果。其中有一種台灣的淺山田野也很常見,但我們很少拿來吃,那就是:樹薯葉。 語言常常可以反應一個族群的生活文化與萬物觀,我最早學會的本南語單字都跟植物有關:ujung 是「葉」、bua 是 「果」、kayeu 則是「樹」。而如果要再進一步說明是什麼葉、什麼果、什麼樹,就會後面再加一個詞。講到這裡,你應該可以猜到樹薯葉的本南語怎麼說了?沒錯,就是:ujung ubei。相較於在台灣常吃的蕃薯葉,他們更喜歡樹薯葉。而其實,他們也是有種蕃薯的,而且有趣的是,蕃薯也叫 “ubei”。既然都叫 ubei,那又該如何區分?沒錯,樹薯就會說 “ubei kayeu”;而蕃薯就叫 “ubei laga”,laga 是藤蔓的意思,因為蕃薯像藤蔓一樣會到處攀爬。而事實上 laga 也指繩子,對他們來說,藤蔓跟繩子是一樣的東西。 除了樹薯葉、蕃薯葉之外,也有很多是野生的,每天在廚房裡都會看到媽媽處理著不一樣的葉子。有一次媽媽採了一堆葉片成十字對生的菜回來,N 告訴我,這叫 jore,ujung jore。我嚐了一口,有淡淡的香草味,很喜歡,便問 N 這個可以種嗎?他搖搖頭說:”No, only in the jungle.” 然後 N 又輕聲的加了一句:”They like to live alone.”

叢5。nivun/lebuyu/lemujan/savimato,各種棕櫚科心菜

我後來發現,本南人是食草目,他們的餐桌總有非常多的菜。一般而言,他們三餐吃的都一樣,都是白飯配菜,也很常會有魚,若是打獵的季節就會有肉,但絕對少不了菜。第一天到頭人家作客,一家人都到 térék 工作去了,晚上才回來。因為忙了一整天忘了去採集,當天晚上他們用簡單的飯菜招待我,頭人用本南人一貫輕柔的語氣,帶點不知是靦腆還是歉疚的跟我說:”Sorry, today vegetable not enough.”——他沒說魚不夠、肉不夠,而是說菜不夠。 隔天頭人就帶我到叢林裡採集,目標是心菜類。在台灣以野菜文化著稱的阿美族有所謂的「十心菜」,指的是十種可食的植物嫩莖。本南族也吃非常多種的心菜,其中多屬棕櫚科植物,長得也都很像,細看之下略可區分:lebuyu 是最親切的,因為他的莖沒有刺,長成一節一節的;nivun 的表面有黑刺;lemujan 的刺則是黃白色的,而且非常長、非常嚇人。另外還有一種叫 savimato 的藤心菜,要採集的時候就得先把長長的藤從樹冠層拉下來,他們說這是本南族的維他命,生病沒胃口的時候可以吃,馬上就會有胃口。當然,還沒長成大樹的 uvut 細莖也是可以作心菜食用的。 這類心菜採集的最大困難是刺,而且不只表面,內部也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都長了許多小刺。採的時候從尾端往頭一小段距離下刀,處理掉外層的刺後取出最內層的白心,再用手指去試硬度找到最嫩的部份。一株棕櫚取下來的白嫩心約20-30公分不等。 心菜的料理方式通常用炒的,偶也會水煮再勾芡。那天晚上媽媽倒是做了一道特別的料理,叫做 liad。把心菜剁碎後,加點水和 apo 混成漿,然後下油鍋炒。味道雖不是驚為天人倒也很順口,心菜的口感偏脆,外面裹了一層Q彈的芡皮,整體吃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棕櫚香氣,還有一點甜。我心中猜想,甜味究竟是來自於剛採下來的心菜,還是我們前幾天做好的 apo uvut? 啊,不對,那應該是加了糖!現在的本南人還是甜食獸呢!

叢4。térék,田/ parai,稻

定居之後的本南人改以種稻維生,以米飯為主食。 走在叢林之中偶爾可以看見大片的光禿地。”térék,” R 用簡單的一個字解答我還未說出口的疑惑,我們維持一貫僅靠單字與眼神的對話方式。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我總覺得他們雖不擅長明說,卻很擅長用感受的方式去了解身邊的人。 térék 是本南語的「田」,稻米則稱為 parai,若要指稱稻田就會說 térék parai。本南人的農業是原初的刀耕火耨。他們會先選一塊地,頭人說選地的原則是看植被,尤其是葉子,就能判斷這塊地適不適合耕種。選好之後用鍊鋸將樹鋸下,特別適合建築、造舟的木材會被留下,其餘的焚燒,清出來的地就拿來種稻。農事都集中在下半年,通常利用七月乾季的時候砍燒,八月播種,到了十二月就可以收成了。我到的時候正值燒砍的時節,常見大片的光禿地說實在的有點駭人,那是新生降臨前的混沌;若在年底,想必是一片片的稻田夾雜在山間叢林的景致。 根據頭人的說法,每塊地只會耕作一次,明年他們就會另闢新田,舊的田則放任其自由生長。說是放任其實也不盡然,他們在種稻的時候就會同時種下一些果樹苗,待田地棄耕之後這些果樹就會跟著叢林一起長大。走在叢林間,可以看到一年前、兩年前、三年前的田地,慢慢長回草坡,演變成森林的過程。他們也可以從樹種跟溫度上去感受差異,明確的說出哪些森林是原生林,而哪些是多少年前曾經燒墾後再長回來的次生林。 有一次我們到叢林裡打獵,卻突然聞到一股香甜的氣味,頭人告訴我那是水果之王:榴槤,現在正是成熟的季節。我很驚訝原來成熟的榴槤這麼香!跟我記憶中的味道完全不同。頭人在草叢中找到落果,用刀劈開,濃郁的味道瞬間竄出,嗯,沒錯,是榴槤。就在我們坐在濃蔭下享用的時候,頭人告訴我,這榴槤其實不是野生的,這片叢林在幾十年前也曾是田地。 「就是那個教你做 apo 的老人,他在年輕的時候種下了這棵榴槤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