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天還沒亮,空氣中有冰。我鑽出睡袋,披上厚重的羊皮襖,身體還是不停的顫抖。戴著頭燈加入早已在火邊準備早餐的葛利,蹣跚的翻動火上的捲餅(當天的早餐是墨西哥捲餅配上葦如自種自磨的花生醬),身體也不自覺的往火邊靠,想把自己也烤一烤。天漸漸亮,我聽見夥伴的呼喊,走出天幕一看,外頭的青綠山林已在一夜之間換上雪白衣裝。
我忽然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走內本鹿時也遇上霜凍。當時我們走的是從高雄馬里山翻越出雲山的穿越路線,一早起來發現營帳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冰要壓到臉上,出來一看發現我們已置身在一片雪白的鐵杉林中。那趟山行對當時的我來說有點越級打怪,幾乎每天我們都是迫降,有一晚缺水,Katu 老師拿出背包深處的米酒,說裡面有 80%的水⋯⋯
五年過去了,沒想到又再次遇上白皚山林。我好像看見當年那個毅然走入山林的自己,從雪白的森林中走出來,對著我問:一路走來,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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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 35k,一直被稱為「冰箱」的五層樓高的白簾瀑布在霜凍之中,成了名符其實的冰箱。大夥小心翼翼的爬過冰滑的倒木之前,都不忘拿出手機拍一首「冬季戀歌」,只有 Salizan 面對難得的雪景心裡似乎沒有特別興奮。
雪大概也是 Salizan 心底的某個時空轉換門。今年僅 24 歲的他,第一次走內本鹿是在七年前,就遇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霸王寒流,不僅僅是結霜,而是名副其實的下雪,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白。沈重的行囊壓在年輕的雙肩上,雙腳走到紅腫起泡,在身體又累又冷之際,火又怎麼都生不起來。
當年連 Katu 老師也被震撼教育。他說自己當時經驗還不夠,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看到女兒不停發抖,他立刻脫下雨褲給女兒,而自己身上連件雨衣都沒有,只有 Gortex 外套。沒多久他就全身濕透,在零度以下的風雨之中,體溫迅速流失。就在危及之際,他想到學過的求生守則,立刻把自己全身套進大塑膠袋中,身體才慢慢暖起來。如今的他在霜凍的山林之中,撐著傘自在的領著隊伍前行,跟我們笑談當年。
那年在 Salizan 心中還留下了一個遺憾:惡劣的天候造成溪水暴漲,滾石磊磊,河道無法通行,使得他們無緣回到 takistalan 家族的祖居地 madaipulan。他們還特地在 takisaiyan 等待一天,懷抱著天氣好轉的希望,但最終天公依舊不作美。當時已年近 60 的爸爸告訴他:「今年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不過你以後還有機會,一定要回到 madaipulan!」
於是乎,隔了七年之後——中間他都沒再參與內本鹿,可能是求學忙碌,也可能是當年的經驗太痛苦——他再度踏上回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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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著鹿野溪床的高速公路從 takivahlas 往南,通過壽之後轉進 madaipulan 的支流。記憶中這是一段處在時空夾縫的魔幻峽谷,櫸木落葉如黃蝶飄舞,水鹿靈動,在森林谿壑間穿梭。果不其然,就在我們渡水時,一隻頂著三叉角的公水鹿冷不防的從岸邊的森林俯衝而下,與我們四目相接後,踩著氣力萬鈞卻又輕如鴻毛的步伐,飛奔而去。
行經一處崩塌地時,我失足跌入了回憶深淵。四年前,Katu 老師的穿越隊伍,我們從大鬼湖翻越,經平野山下到 madaipulan 溪就是從這個崩塌地下來。當時隊伍中,有郭熊、金台、阿傑、阿薇等登山好手,讓這場聽起來像是如史詩般的探險,變成愜意的郊遊。充當人體 GPS 的郭熊,帶我們走上一條寬大的水鹿路,輕鬆穿越崩塌,一路散步到溪底。還記得那個晚上,我跟 Katu 老師及阿傑還到鹿野溪床散步,回來時阿薇一個人坐在火邊,顧著火等我們回來。
後來阿薇選擇離開人世。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平常行程滿檔的郭熊與阿傑今年都特別空出了時間一起回家,也剛好補上主隊人力不足的空隙,接下正、副領隊的重責。阿傑特地帶了阿薇的相片一起上山,相片裡的他,就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向後梳的馬尾,圓圓的額頭、深深的酒窩,笑的比夏至的午陽還燦爛。當各隊人馬在家屋團聚時,大夥都開心的拍照留影,我看見人群正中間的阿傑捧著阿薇的照片,臉已經皺成了苦瓜。
我上前抱住阿傑,
「我也好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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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記著去年 Katu 老師說的,在第三個路口(溪流匯流口)前左轉,上二樓(第二層河階)就會到 madaipulan 了。最後從溪床要往上爬時,老師特別讓 madaipulan 的後裔,現居鸞山的 takistalan 家族的 Langus 與 Halmut 母子與 Salizan 走在前頭。
抵達後,後裔們準備祭告,在家屋遺址前清理了一片空地,生起了火,擺上酒與食物,cina Langus 站在中間,牽著 Halmut 與 Salizan,我們眾人在一旁安靜的看著。突然間 cina Langus 高聲呼喊老人家的名諱,激動的跪倒在地,一旁的兒子與姪兒還來不及攙扶。呼喊聲迴盪在山林之間,整座森林為之振動,takistalan 的老人家好像也都應聲回來。
在內本鹿的歷史中,takistalan 是最早進入此區的布農族之一,他們透過與萬山社的通婚、交易取得土地,後來才有其他 istanda 氏族及聯姻氏族進入到內本鹿區域。也因此,takistalan 一直是內本鹿區域具有領導地位的家族,在日治時期,Salizan 的祖輩中更有多人擔任醫生、老師等職務。這樣的關係一直延續到今日,Salizan 告訴我們至今他仍保有萬山魯凱的名字,叫做 Uvak,「我們(跟萬山的親戚)還有群組喔!」
其實 Katu 老師也曾經走過從萬山翻越過來的經典路線,只是當時的我還不識內本鹿,也無緣參與,所以萬山在我心中始終是個模糊的樣子,只能透過 madaipulan 的家屋遺址遙想。以後還會有人走在這條路上嗎?Salizan 未來是否會接下棒子,接續這條跨越族群與時空的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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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ㄚ小ㄚ(兩人因同名 Abus 故稱大ㄚ、小ㄚ)拿著捲尺與筆記本,合作無間的丈量著家屋頹傾的石牆,一邊在筆記本裡畫下平面結構圖。他們受 Vava 之託,要完成他去年未竟的工作:從遺址中比對出千千岩助太郎曾經拍攝、繪測過的家屋。屋子的疊石散落一地,但仍可見原本牆體的位置,招牌的入口立石板依舊跟老照片一樣挺立。石牆旁還有一株火龍果,據說是內本鹿的探勘先鋒,同樣祖居於 madaipulan 的 madiklan 家族的王土水 Aliman 所種下的。
這幾年因為參與一些布農舊社的復返行動,認識了很多積極投入自身文化復振的青年,去年的 Vava、今年的大ㄚ小ㄚ,都是在那場陽光燦爛的阿桑來嘎調查中初識,也一起走過濕淋慘澹的關門古道。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次的阿桑來嘎調查對小ㄚ來說是個重要轉折,那年他處在台北、花蓮,工作、求學,兩邊的抉擇之中,但看到山中的家屋遺址後(他當初看到的那棟也是我目前看過最完整而美麗的家屋之一),完全顛覆了他原本對自己文化的想像(他直言其實他以前甚至不知道布農族有獵人,從小家裡還是吃素的)。後來他決定到東華重拾學業,也積極參與卓溪鄉登山協會,心裡許下了小小的願望,「要走遍所有的布農族舊社」。雖說繞了一段路才回到部落,但這樣的異地經驗好像是某種必須,讓人更清楚看見自身文化的珍貴。
最後一個晚上的火邊,小ㄚ跟大夥分享了卓溪鄉正面臨的土地議題。因為近幾年政府以綠能為目標,這本是美意,卻預定在卓溪鄉境內的幾條溪流建設水壩,引發了環境與文化爭議。一旦水壩開工,不管是山中的舊部落、獵場乃至生態,勢必都將面臨巨大變遷。然而因為許多一言難盡的因素,反而很多部落族人支持水壩的興建。
這幾年來參與的布農族舊社重返行動,雖然各地都有不同的脈絡與故事,但我看見其中一個共通的意涵在於:將口頭上的「傳統領域」變成一種身體上的「生活經驗」,去銜接當代原住民與土地之間的失連。土地,因為我們實際走過,在其中生活、耕作、狩獵、祭拜、蓋房子,才產生了情感,甚至是信仰。這些才是真正驅使人們去守護土地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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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工的前一晚,Katu 老師在半夜驚醒,夢到臍帶仍埋在家屋底下的曾祖,takivahlas 的祭司 Dahu。他驚覺驚動到老人家,決定臨時更改設計圖,不在原本的家屋遺址上作建設,而改到一旁的祭祀廣場。
今年我們的隊伍,除了帶領 takistalan 家族後裔回到 madaipulan,更重要的任務是要搭建 Katu 老師心目中的「內本鹿國際青年集會所」。這幾年來,Katu 老師希望將這條回家路轉換成行動教室,將原本的祭司家屋搭建成 palihansipan(議事之所),未來的每年都可以帶領不同族裔的青年到此聆聽土地的歷史,共商未來。
雖然臨時變更設計,但還好需要的建材我們在去年就已備好。Katu 老師還別出心裁的設計了錯落的屋頂,希望能夠兼具排煙與採光。老天很賞臉的給了我們兩個晴朗的天,加上其他隊伍的青年們一起幫忙,讓工事進行得很順利,一棟屋子的樣子很快就從荒地中長出來。
這幾年的回家行動,慢慢演變成各隊伍分進合擊的型態,除了主隊、先鋒隊,行動的主力落在 Dahu 隊與 Katu 隊身上。tama Dahu 的隊伍常是建設導向,以家屋的修繕、沿途搭建工寮、修路、種植小米等實務工作為主;Katu 老師則更傾心於踏查歷史之地,並致力於帶領外部原住民青年的山林啟蒙。每個隊伍的目標、風格、行程安排都會因為領隊而有所差異(大家都說 Dahu 隊是幸「胡」隊,Katu 隊是坎「柯」隊),似乎也是一種布農族以 lavian 為主的文化體現;而各個隊伍看似獨立,卻又會為彼此整理營地、準備物資,填補彼此的空隙,活像一首 pasibutbut(小米祈禱歌,即俗稱的八部合音)。
今年難得的是三隊齊聚家屋,30 多個人聚集在 takivahlas 的家裡,合吃一鍋小米飯。我突然覺得,一個隊伍就像一個家一樣,而當三個隊伍匯聚之時,就像三個家合成了一個家族,那正是布農族對於一個部落的想像。各自獨立卻又交錯的股,才能共同纏繞成強韌的繩索。一個部落,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在山中重新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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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林道上,空氣中還殘留著寒意,但向陽的坡面處,陽光把地面的軟泥與青苔烘得暖暖的。我赤腳走著,偶爾踩到一粒尖石,腳底的傷口隱隱作痛,提醒著自己:要把腳步放的更輕柔才行。
這六年走在內本鹿的回家路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赤腳走,用腳輕輕撫摸大地的肌膚與皮毛;每一步,都像是在對土地說話。背上的藤籃,像是植物的靈的守護;身披的獸皮,是動物的靈的守護;而赤腳貼著大地,是善待這片土地的期盼。就如同藏人三跪九叩的走到拉薩、安地斯民族連結部落與聖地的繞境朝聖,在我的心底,也將每年走這條回家路,當成一場將自己獻身給土地的朝拜與儀式。
感謝緣份始終默默的指引自己的路。第一年雖是陰錯陽差的加入坎坷隊,Katu 老師卻成了我在這條路上的重要前輩,也是患難與共的夥伴。他總是能夠樂觀爽朗的(雖然這點常常被拿來揶揄)面對一切,更是無私的投身於帶領年輕一輩;上一秒是老師,認真的講述眼前一切的古往今來,下一秒又變成那個最會鬧笑話的隊友。
我也看見許多人的故事與意念在此交會。雖然內本鹿回家行動是以布農族 takishusungan 為主體,但在行動的過程中,霍家的人、非霍家的人,布農族人、非布農族人,都共同參與其中。tama Nabu 說:「認同比血緣更重要」,是認同於什麼?21 年之間,「內本鹿」已經不是單純的地理名詞,更代表一群人、一個想望、一個志業,因為每個參與的人而有機的成長,每個參與的人也都在其中經歷自己人生的體悟與轉折。我想望的是,每一個族群的文化,都可以對台灣這座島嶼的總體文化做出貢獻;每一個人,都可以善待自己腳下的土地;內本鹿的故事,可以是未來島嶼子民在探討人與土地的關係、不同族群間的互動時,一個重要的、良性的案例。
當我試圖寫下今年回家的紀錄,我發現我寫的不僅僅是今年的山行,腦海中時空如水鹿跳躍,回憶交疊成森林。而我所看見的,也僅僅是這六年來的發生,但對我來說,這裡已是充滿回憶之地,也希望自己能一直走在這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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