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岳之交
兩只鋁盆鍋在井字型的篝火上噗噗作響,bukun 巧手閃躲著試圖吞噬一切的火舌,將整罐的茄汁鯖魚罐頭倒入鍋中。「如果在部落,一定要加肥肉,愈肥愈好!不過山上,我們將就一下⋯⋯」bukun 一邊說一邊攪拌,大滾之後,事先拆好的泡麵一次全下,計時六十秒,移鍋上桌,開飯!這道「原住民的麵」,bukun 堅持要讓大家吃到嚼勁最剛好的麵條。
晚餐後,笑語、歌聲、熱茶與燒酒在以火為圓心的圈裡輪轉遞嬗。意外的,傳到我手中的是一隻手機,螢幕中幾張翻拍的黑白老照片與日文手稿,是布農族的石板家屋裡,幾個人圍坐在爐灶旁,灶上還有一只懸吊的置物架。
手機是 vava 的。我們曾經一起參與阿桑來嘎的舊部落調查,那時他跟我們分享了自己一開始懵懵懂懂的從族譜的追尋,到走入舊部落的踏查,老人家一直在夢中引領著他個人生命的道路。兩年不見,如今緣份已經把他帶到北藝大的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那趟阿桑來嘎山行與 vava 的故事寫在這篇)
「我想探討的是,由族人自主發起的(重返舊部落)行動,跟官方去定義、主導的文化資產保存,有何差異,然後比較分析,」vava 接過傳來的酒杯繼續談論他的論文題目,那認真而輕鬆的口吻與兩年前一模一樣,「我認為兩者都是談文化資產『活用』的最終目標。」
而內本鹿持續了二十多年的回家行動正是重要案例。為此,他蒐羅了日治時期內本鹿區域 maripuran 社的布農家屋繪測資料存到手機中,一起走上今年的回家路。
「很好,你這麼認真,這次回去,我們一定要順道去 maripuran 看看!」火圈中心,始終帶著招牌微笑聽大家說話的 katu 老師終於開口。
今年我們的回家隊伍不走穿越路線,回到安份守己的傳統路,katu 老師決定專心帶領年輕一輩。包括 vava 在內的四位布農青年,分別在音樂、舞蹈、體育等不同領域發展;他們都是第一次走這趟回家之路,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爬山。除了農青之外,隊伍裡還有幾位生態登山學校的輔導員。他們多是專業的戶外工作者,每年的培訓總會安排幾堂部落的山林課程,也因此累積了一起回家的緣份。
相較於農青以文化的觀點看待山林,輔導員與山之間的關係又不大一樣。他們是與大自然一起工作的助人工作者,透過登山的過程,去引導人內在的正面能量,反饋於生命與日常。大自然本身有療癒與引導的力量,輔導員們的工作也不越俎代庖,僅僅是指引人們去覺察與領受野地的魔法。我發現,對他們來說,山更像是一個工作的夥伴、一位能自在相處的朋友。在自然之中悠遊穿梭不僅是他們的工作,更是生活的一部分——聊起下山之後的計畫,GG 要開他的得利卡去恆春流浪,過著日日攀岩與衝浪的生活;而大貓也安排了一趟浸水營古道的山行。
這幾年認識的輔導員夥伴,也多半有很強的土地意識。「我覺得不管是不是原住民,我們都是這座島嶼的居民。我們留給下一代最重要的東西,是如何對待這塊土地的態度。」這句話從總是一副遊戲人間的態度的 GG 口中說出,特別留在我的腦海裡。不論是從人文、生態、健康、心靈⋯⋯的角度出發,我們需要更多的觀點,去共創未來這塊土地上的人地關係。
日間的森林悄然無聲,除了自己的呼吸與心跳,世界彷彿不存在。我走在最前頭,一個林道迴彎處,一轉過來,突然眼前一隻山豬,如《魔法少女》中的邪魔神豬,挺著雄偉獠牙,氣宇軒昂,眼神銳利如箭的直視著我。須臾間,後方大隊人馬接近,神豬遁入山林,悄悄散佈了我們到來的消息。
回內本鹿的旅程是整整五天的跋山涉水,只能一步步的,走過廢棄的林道、崩塌的土石、溪水切割的深谷、濃蔭蔽天的造林苗圃,才能進入這塊最後納入現代國家版圖、最終卻又被自然回收的山林。
過崩壁之時,katu 老師特別叮嚀讓農青與輔導員穿插行走,以輔導員的登山專業作安全後盾。這幾年來身邊有許多朋友因為登山而接觸原民文化,當代原青也因為文化尋根而步入山林;岳界與原界確實存在許多交集,若能攜手共進一定會是彼此的助力。
事實上,岳界人士與原住民族之間確實曾在內本鹿交會並寫下美麗的歷史篇章,其中重要的一頁正是存在 vava 手機中的那幾幀寫真。
(下)遺址之生
千千岩助太郎是州立臺北工業學校(也就是後來的台北工專、現在的台北科技大學)的建築科教師。如果他只是一個安守本業的建築教授,那他大概不會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現今他最廣為人知的是其《台灣高砂族住家調查測繪手稿》,而這一切得從他的一個斜槓身分說起:他熱愛登山,還曾擔任臺灣山岳會的幹部。
台灣的登山活動大抵是從日治時期開始,直到今日才漸漸成為大眾化的休閒活動。現在的我們網路資訊發達,透過前人的登山紀錄、完整的地圖資料,再加上裝備與技術的普及化,出入山林相對容易許多。但在過去,想了解台灣島嶼中心那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高山地帶,臺灣山岳會是重要途徑。
千千岩不只是山岳會成員,他對山的喜愛超越了山本身。他自述:「自 1930 年代開始探索(台灣高山)的過程中,尤以 1934 年冬天,從台灣南部大武山至霧頭山的大縱走,偶然間俯瞰山下;排灣族依山比鄰的住家、天然石板屋頂、黑紅白三色的彩繪與雕刻,與穿梭於部落間神情和善的青年男女。此光景深深感動著我,決心針對全島高砂族住居深入研究。」在那之後將近十年的時間,他帶著學生走入台灣的離島與深山,考察原住民族的聚落建築,留下許多以今日來看,相當珍貴的影像與資料。
在一趟踏查,他從高雄荖濃溪流域出發,走關山越嶺道到台東新武呂溪流域,再借道內本鹿越嶺道從鹿野溪流域回到高雄,完成了 14 天兩度橫斷中央山脈的 O 型縱走。其中就紀錄了內本鹿地區 maripuran 社的幾棟住家,包含寫真影像、手繪平面圖、測量尺寸,是今日內本鹿區域留下的最完整的家屋型態資料,vava 行前特地將這些都存到了手機裡帶到山上。
經過了多日的翻山越嶺,我們終於來到內本鹿的核心區:鹿野溪中上游的寬闊河谷與低矮山丘。我們一群人走在寬闊的溪床上,滿覆砂石的河道如高速公路般連結以壽為中心的各個舊聚落,而昔日的內本鹿警備道還零星的遺留在溪床旁的河階上,幾處溪底可仰望舊時的鐵線吊橋。轉入支流後,兩岸的谷地狹縮,櫸木落葉如黃蝶飄灑。突然一頭水鹿從山丘俯衝而來,劃破了沉默,又揚長而去,我們像被遺留在不屬於台灣、不屬於當代的時空夾縫之中。
katu 老師在一河谷開闊處左轉上樓,maripuran 就在第二層河階上。我們氣喘噓噓的在楓香林中循著水鹿的足跡爬坡,往陽光撒落的方向前去,直到眼前稀疏的林間,隱隱約約可見幾叢疊石駁砍。
「maripuran 是內本鹿區布農族最早建立、也是最重要的聚落之一。最先進入這裡的是 takistalan 家族,他們透過交易與通婚從萬山人的手中取得這片土地,而後其他 istanda 的兄弟家族——包含我們 takishusungan——和其他的姻親聯盟才跟著慢慢的進入整個內本鹿區域⋯⋯」家屋廣場前,katu 老師點酒祭告之後,開始為我們解說。
「後來日本官方組成的探險隊,由姓鄭的漢人通事帶路,就是在這個地方接見maripuran社的頭目,也昭告內本鹿警備道的開築。從那年開始,也就是 1924,國家統治的力量就正式進入這片山林⋯⋯」
「再過兩年,就要滿百年了。」故事戛然而止,katu 老師轉過頭看著眾人,好像故事的話語權已經交接到了我們手上,大伙也默默各自探索去。
此處的家屋有許多大型立石板作為隔間與門道,有一個說法是因為 takistalan 家族娶了萬山公主,也習得了萬山社的石板切割技術。除了石板遺跡,還可以看見聖誕紅、火龍果等人為引入的植栽,在布農人離去之後仍在這個空間繁衍生息。我看著夥伴們在疊石的遺址間來回,回想千千岩在 80 多年前拍下的影像:連三棟座向一致的家屋,在冬日晴陽下,人與狗散坐在前庭石階,一人繫著頭巾以木臼為椅,大部分的人並不刻意迴避或望向鏡頭的做著自己,曬衣繩橫掛前庭,遠山的稜線清晰可見⋯⋯透過寫真,過往的部落情景好像疊影在眼前的遺址。
我從漆黑中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 takivahlas 家屋的床上,光線從左方的牆隙射入屋內。大夥因為多日行進的疲累還在賴床,我走出家門,看見 katu 老師正在前庭除草,好像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早晨。
先人的故土,在一代代的努力下,成為現在一年回去一次的家。我們花了幾天好好在家待著,哪也不去,將裡裡外外清掃一番,也整理周遭的林地與之後要使用的木頭。GG 架設了溯溪時吊掛背包用的繩索系統來運送柴木,讓我們的工作效率大為提升;katu 老師教大家以櫸木的樹皮製作鋼杯的防燙手把;小魚採了巒大杉的落葉做成花圈妝點家屋;vava 則特別利用大夥午休安靜之時,拿著手機錄音記下舊部落的山林之聲。這些畫面好似千千岩的紀錄,只是從黑白變成彩色,從靜止轉為動態,我突然想,或許這就是 vava 想探討的,文化資產的「活化」。
對我來說,在每個歲末年初回到 takivahlas 已經是一種儀式,生命本然的韻律,讓自己在一段沉靜的空白中,轉化過去一年的汲營,成為來年的養分。而對其他人來說,這條回家路也各有不同的意義,或許是歷史的教科書、文化復振的搖籃、野生動植物的天堂、個人成長的修煉、心靈的神殿與歸屬⋯⋯。山承載了無數人的想望,也將我們放在一個家的圓圈之中,去成就交會的共好。
(本文刊登於《鄉間小路》2022/3,4月號)
鹿野溪中上游的寬闊溪床為內本鹿核心區,由takivahlas前往壽的路上 |
每年的土石沖積讓河床愈發寬廣 |
我們行走在河床上,舊時的內本鹿警備道在上方以鐵線橋通過 |
轉入 maripuran 支流的峽谷 |
千千言助太郎所留下的 maripuran 家屋寫真 |
再訪 maripuran 舊社遺址,門口的立石依然挺立 |
前牆有立石的小台階 |
maripuran 仍留有巨大石板立石 |
舊時的小釜鍋與動物遺骸 |
回到 takivahlas 的家,整理柴木是每天的日常 |
在家屋前庭煮茶、聊天、搓櫸木樹皮繩 |
屋內的灶火日夜燃燒 |
掛上內本鹿 20 年的新旗 |
全員於家屋內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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