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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考古進行曲:連結拉庫拉庫溪的過去與未來


(本文同時刊登於《鄉間小路》8、9月號)

他將事先炒好、冷凍的蛋裝在夾鏈袋中,連同蕃茄、高麗菜等生鮮食材放入一只老舊的保麗龍箱,置於揹架底層。鋁製的臉盆、用來充當鍋蓋的鋁箔紙、封箱用的大卷膠帶⋯⋯通通塞進部落農家隨處可見的飼料袋中,置於保麗龍箱上,再熟練的用彈力繩綁定在揹架,最後一雙拖鞋隨性的插入繩間的縫隙。揹架上肩,蛋殼睡墊墊在髖骨後,色彩斑駁的頭帶頂在額前,他低著頭走入前方齊腰的蕨林緩坡,消失在初夏的蟬鳴與亮晃晃的綠光之中。

這隻幾乎全由卓溪登山協會的布農族人組成的登山隊伍,不見尋常登山客的大背包、防水袋等標準配備,倒是人人背著鋁架、頂著頭帶,一副揹工的專業形象。不過這次,他們卻不是作為協作而來,而有一個特別的任務在身:考古調查。

登山與考古的交會

在我起心動念,想認識那些不為爬山而進入山裡的人之後,我發現學者佔了很大一部分,山林一如亙古的智慧寶庫,等待人們挖掘。而其中除了生態學者之外,最多的就是人類學、考古學者,這並不意外,因為台灣廣袤的山林從來不是荒野,姑且不論神秘的矮黑人與史前族群,光是現在的原住民就曾在此建立文明,後繼的日本人與早期政府更留下了國家統治力量的痕跡。為了解台灣這座島嶼,學者只能穿起雨鞋、背起大背包,步入人跡罕至的山林。

「不過人類學者跟研究對象之間,其實常常有種微妙的對立關係,畢竟人類學的起源是作為一種殖民工具,」Jeff 躺在藍白帆布搭起的天幕下,慵懶的講起嚴肅的話題。他就是自己口中的學者,曾經是登山社的他,後來相繼拿了人類學與考古學學位,山林考古好像理所當然成了他的工作。他也不諱言,自己曾經在做研究的時候感受到那種矛盾與對立,直到他接觸拉庫拉庫溪的布農族人後,兩者之間輕鬆的相處模式引領他開始了此處的舊社調查。這幾年,他甚至有了更深的想法。

他有了一個「原住民考古學」的想像。所謂的原住民考古學並不是以原住民為研究對象,而是以原住民為主體,在考古的過程中進行自身族群的探究。在台灣的歷史發展中,原住民歷經了文化的剝除,而考古學應該恰好可以作為原住民文化意識再建構的工具;文化的詮釋權不應該把持在學者的手中,更應該由族人共同決定。從前幾年在拉庫拉庫溪南岸的佳心、喀西帕南進行舊社調查,他便開始與部落建立關係,招兵買馬,終於在今年編成了全卓溪布農的考古軍,前進阿桑來嘎。(2017 年佳心調查的故事紀錄在《在佳心,拾回遺落的友誼》

走入人跡罕至的北岸

與前幾年調查的不同之處在於,阿桑來嘎位於拉庫拉庫溪的北岸。拉庫拉庫溪流域是布農人翻越中央山脈向東遷徙的第一個落腳處,在清領與日治時期分別於北岸與南岸建立了一條八通關道路,後常稱「清八」與「日八」。而日八除了主線之外,還開闢了兩條跨越南北岸的支線:馬西桑與阿桑來嘎,並於此二部落設有駐在所與蕃童教育所,成為北岸的行政中心,統治力量沿著道路系統箝住這片高山谿壑。近百年後的今日,清八與聯繫支線早已被山神回收,僅剩水鹿與資深山友不定期到訪;日八則因為玉山國家公園的持續養護,至今仍為入山人的高速公路,也因此留下更多人類活動的痕跡。

在部落長輩的帶領之下,我們循著北岸的獵徑入山。六月的豔陽毫不藏私的撒落山間,樹冠層一如鑲著透綠玻璃瓦片的屋頂,我發現相較於南岸常見的巒大杉與柳杉造林,此處多為原生的殼斗科與樟科植物,寬大的葉子驕傲的披展在陽光下,將兩岸的不同命運刻畫在山的面容。

兩日的山林行腳,到了最後一段冗長的陡下大夥踉蹌的步伐都洩漏了疲倦,忽然空氣中透進一點清涼的味道,一道溪溝橫過眼前,「舊部落的水源處到了!」再往前腰繞的小徑,邊坡忽然出現一面高大的疊石牆,滿覆青苔與綠蕨幾乎要隱身不見,牆中間開出一道長長的石階,向上通往一處寬大的平台:我們已抵達阿桑來嘎駐在所。

阿桑來嘎 asang daingaz 的本意是「大聚落」,相傳居住在此的多為 isinkaunan 家族,另外也有零星一戶的 tanapima。而此處的駐在所是日本人較早期建立的,當時日人與族人關係尚好,也因此駐在所是直接建在聚落中心。帶著疲憊的身軀我仍興奮的往駐在所平台周遭張望,森林之中隱約可見幾棟布農家屋的疊石遺跡就在平台的上下呈階梯分布,座向皆同,好似一個城寨,相較於我過去所認識的布農族舊社零散的遺址更有聚落的整體感。

領路的包爺帶我們去駐在所下方的一間家屋,家屋的石牆完好,主屋旁還有一些附屬建物,推測是作為倉庫或養動物用。包爺說了一個故事:他們家是來自對面山 apulan 的 tanapima 家族,他的爸爸小時候還住在那,每天很早就要起床,在黎明的夜色中穿越溪谷來 asang daingaz 的學校上課——當然,很多時候他們都會偷偷翹課去放陷阱。後來他的爸爸還曾經帶他回來這個地方,告訴他現在我們所在的這棟家屋,正是從 apulan 遷移過來的唯一一戶 tanapima 家族。

簡短的故事說完之後,包爺靜靜坐在家屋前的疊石,好像在思考,爸爸生前來此上學時,是否也曾接受此戶親戚的招待,借宿於此?一如眼前的家屋,即使全貌已經消逝在歷史洪流只剩雜草叢生的疊石牆固守在森林底層,這些山林記憶也零星的在獵人父子之間默默傳承,透過個人的情感與經驗,一點一點的,持續為族群的整體記憶注入生命。

而相較於過去個別性的傳承,我們即將在此進行的,則是現代考古學的系統性調查方法。

系統性調查方法

考古學上所謂的系統性調查是將地表如棋盤狀分割,所有調查員橫向一列排開,在縱向上直線前進,每條樣線間隔不超過 25 米,以確保所有人視力範圍的聯集能涵蓋整片山林。

透過系統性的調查我們先標記了地表上所有特徵物的 GPS 位置,概略的描繪出部落的整體樣貌。接下來的工作便是清理部落核心範圍的地表植被,讓建物彼此間的距離感更清晰,並針對重要的遺址(家屋、工寮等)作測量紀錄、拍攝、3D 建模。有時候我們會在家屋中發現能一窺先民生活的器物:一只裹著厚厚鐵鏽的裸刀,身上的刀鞘刀柄早已朽爛,它是否是男人到山下用自己打到的獵物交易而來,然後親自採木為它做上刀鞘與刀柄,一代代的傳下去,透過動物的血餵養它的靈氣?

Jeff 穿梭在樹根與石塊間以無線電調節眾人的工作步調,有時看著手上的地圖與資料,在筆記本上抄寫;有時凝視著那張日時的黑白寫真(相傳為阿桑來嘎社)好似要在眼前的疊石牆中看見顯影。隨著調查工作的進展,原本空白的地形圖上漸漸標記了各個家屋的位址、部落的核心區,往上的大片緩坡則零星散落著耕地駁坎與獵寮,界定耕地與獵場的範圍。

山中的調查歲月,每天用完早餐後,我們帶著午餐外出工作,在傍晚帶回渾身汗臭,這時夥伴總會糾團到溪溝洗澡,讓一整天的疲憊在沁涼的山水中溶解,期待著晚上眾人圍在一起享用的熱湯飯。過去生活在此的布農人是否也是如此?

原住民與考古學

離開阿桑來嘎前的晚上,所有調查工作暫告一段落,空氣中有一種輕鬆。在駐在所平台上的營地,沒有火光,幾個夥伴圍成一個黑暗的圈,來自 isinkaunan 家族的 vava 分享了自己的故事。有一次,他在瀨川孝吉的攝影集中看到一張照片中的布農男女,他覺得很像自己的叔叔與阿姨,他覺得很有趣便在書上折了一角。後來他跟南投 soqluman 家族的朋友一起去東巒大山下的 pistibuan 舊社,相傳那裡曾經是 soqluman 家族與 isinkaunan 家族共同居住的山頭。那天晚上,在家屋的遺址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裡很多人回到了家屋,圍著睡在家屋中間的他們看,那些人沒有臉,但他卻感到很安詳、被歡迎。後來回到家之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又將瀨川孝吉的攝影集翻開,找到了之前的折頁,他發現那照片中的布農男女的臉就是他夢中那些人的臉,而照片下的註解正以片假名寫著:pistibuan。原來,老人家在冥冥中不斷指引他回家的路。

就在他安排好要來這趟阿桑來嘎的調查不久之前,他發現,原來他的外婆正是花蓮系統的 isinkaunan,如果以歲數計算的話,很有可能就曾經住在阿桑來嘎。每天晚上睡前,他都會在心中對外婆說話,請求他指引家的方向。

「其實我昨晚又做了個夢,外婆告訴我,他的家就在廁所後面。」vava 轉過身,指著恰好是我們調查範之外的那片黑暗。

雖然當時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再作額外的調查,但我想這趟追尋的旅程仍會持續在 vava 的生命之中。或許這就是 Jeff 所謂的「原住民考古學」,那是原住民族對自身故事的追尋,與考古學的相遇,這活生生的展現在我眼前的 vava 身上。考古學的技術確實引領著族人在這次阿桑來嘎的調查工作,但卻是族人的族群生命在帶領考古研究的方向。那是個體的記憶、經驗、情感積累起來的整體,是包爺的爸爸翹課追逐動物的童年,傳承給包爺對山林空間的熟識;是 vava 對自身家族身世的執著追求。因為這些,才賦予「原住民考古學」學術之外,無法量化的價值。

布農山林地圖

過去拉庫拉庫溪的布農人在這片山林創建了部落、開闢了耕地,劃定了獵場,建立深山文明。百年時間過去,即使他們被遷移到山腳的今日卓溪鄉各部落,仍然回到這片山林,成為高山工作者,也發展出台灣山界的協作文化。然而「協作」終究是被動的,山地居民的後代,在一連串的考古工作之中,建立了對於自身過往的認知,也進一步思考自己之於祖居山林的主動角色。

族人說,他們(卓溪登山協會)希望能夠認養這條路,除了將路透過手作步道的方式修好,也能夠將考古學方法與部落獵人之間的口傳記憶相結合,自主性的探查舊部落遺址,未來進行導覽解說的工作,由自己來詮釋他們與山林的關係。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回到了祖先的土地上,雖然未必如過去般生活,卻也醞釀一種新的土地經營模式。(事實上,我會更希望說那是一種「照護」,人與土地之間的相互照護。)

而除了拉庫拉庫溪流域之外,各地的布農社群也都默默的進行著重返行動。Jeff 在這次踏查之前,就邀請了各方進行交流:馬遠部落的青年,自掏腰包的修築重返丹大的關門古道;拉庫拉庫溪在學術團隊的支援下,引入更多系統調查與數位化工作;崁頂部落從族譜開始,一步步走入南橫山區;內本鹿以回到山中生活為目標,重建的家屋已在山中屹立多年。即使每個人的腳步不一,卻像拼拼圖一樣,從各個角落開始,一點一點的往外擴張。會不會有一天,各個區域終將觸碰、接合,將所有空白填滿,最後各個流域的布農社群將再次透過山路串聯,建立一塊完整的布農山林地圖?畢竟百年前布農人早就在北至南投、南至台東高雄的這片山區,建立了阡陌縱橫的交通、社會網絡。

這樣一個布農山林地圖的建構,在山林開放的今日有其普世意義。台灣說穿了是一個山國,山理應成為島民的必修課,而且是貨真價實的跨領域學習。布農山林正是理想的教室,各地的布農人引領入山者走進布農之山,看見山除了秀麗風景之外的另一種面貌,那裡訴說著一個被山所塑造的族群,其如高山涓流匯聚成的深豁溪谷,蜿蜒綿長的族群生命。


包爺等長輩帶領我們走入布農山林

合作無間的 Jeff 與 JoeJoe 是重要的規劃組織

深邃美麗的拉庫拉庫溪是布農族人翻越中央山脈的第一個落腳處

每日的山林行腳一如泅游綠海

清古道的石階隱藏腳底

支線的橋墩還在南北兩岸對峙

族人背著背架、頂著頭帶,走回舊部落

藍白帆布搭起的一片天,就是考古隊的總部

Jeff 以無線電調節眾人工作的節奏

JoeJoe 頭戴高精度GPS,與遠方衛星連線

揮刀清理早已淹沒舊部落的蕨海

老人家的房子終於探出頭

細心清理家屋,紀錄、標定

長輩在家屋說故事

攝影團隊也扛著沈重的器材一路跟隨

林大哥特地穿上族服參與舊部落調查工作

晚上還加班剖藤,林大哥說要做一個來自阿桑來嘎的藤籃

初夏的山林考古,日日有蟬聲作伴



附餐/後記

這一連串的拉庫拉庫溪流域舊社調查,從南岸的佳心、喀西帕南,到北岸的阿桑來嘎,事實上是花蓮縣文化局「拉庫拉庫溪流域布農族舊社溯源與重塑計畫」計畫的一部分。此計畫除了考古調查之外還包含另外兩項:藤編技藝的傳承與石板家屋的重建。計畫的重要推手是文化局的孟莉,我們都會開玩笑說他是幕後的大老闆,但他一點架子都沒有,跟我們一起上山,參與每項工作,一起煮食、一起清理家屋,默默付出的身影就藏在前列的影像之中。

若想進一步了解,這些舊社調查的緣由及成果,可以參考中研院團隊製作的故事地圖:《拉庫拉庫溪流域布農族佳心舊聚落的考古學調查》、《佳心舊部落Istasipal 家屋的尋根之路》。

最後想說的是,今年秋天我們即將執行這一連串計畫的最後一趟調查,目標就是前文提到的北岸另一個行政中心:馬西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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