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們阿公阿罵都超怕布農族的,你知道他們怎麼叫布農族嗎?他們都叫 iwatan!」我們一行人在六龜農會超市對面的小吃攤享用人間的最後一餐,Rahic 在老闆端出一盤炒飯時突然開口說。
Rahic 的話馬上吸引我的注意,因為我前幾天才在日籍資料上讀到 iwatan 這個詞,他們是最早東遷的布農族丹社群。
「沒有!我們以前獵阿美族的人頭回去會被笑的!那個太簡單了,要帶其他高山民族的人頭回去才會被尊敬!」Katu 的回答惹得全桌哄堂,過去族群之間的緊張氣氛,如今成為餐桌上的笑語。
「其實六龜這個地名有一個說法,用閩南語發音的話就是布農語的『dakus』,樟樹的意思。因為以前這一帶很多樟樹,我們布農族就把這裡叫做 dakus。」Katu 始終沒有忘記自己身為歷史老師的職責,一邊吃飯一邊對我們解說。一個簡單的地名就反映了居住其間的族群,彼此交錯的命運。我們座中兩個布農人、兩個漢人、一個阿美人,同樣自小生長在這個小島;我們不一樣,但又好像沒那麼不一樣。而在這頓飯後,我們的命運將更緊密的糾纏在一起,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裡,成為彼此唯一能依靠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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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的發財車是台灣鄉間山區獨有的風景,樸實的外觀卻能上山下田,農產、木柴、建材、登山客什麼都載。如今他載著五個回家的人。
離開六龜往山區的方向,小發財一個彎就進入了陡上的藤枝林道,引擎聲在車速的頓點之後變得低沈。隨著林道蜿蜒爬升,白霧開始籠罩我們,原本涼爽的風轉成一陣刺骨的寒意,暗示我們正闖入了某個結界:人間與山國之間的結界。
確切的說,我們即將進入的山國是「馬里山」。就好像內本鹿不是鹿,馬里山也不是一座山。他源自魯凱語 Valisanae,指發源自卑南主山濁口溪的舊萬山段以上的區域 。根據當地族人 Tama Aziman 所說,大約是在 1870 年代,以 Ismahasan 家族為主的一波布農郡群移民,從台東海端向西跨過中央山脈,慢慢透過聯姻的方式取得這片原屬於魯凱族的土地。
布農族向來是散居的,日治時期才集團移住到今日所謂的馬里山舊部落,當年曾經是理蕃政策的示範村落,如今是登山客獨有的風景。民國後他們陸陸續續遷移到藤枝林道上的幾處聚落:寶山、二集團、新舊藤枝。當時曾因藤枝森林遊樂區的成立繁茂一時,也賺了不少觀光財,但自從八八風災之後,不僅園區關閉觀光客不來,部落也因為地基鬆動早已廢村,僅剩下二集團還有人住。
時間回到一百多年前,布農族因為是以家庭為單位居住在人煙稀少的深山之中,婚姻的建立就必須翻山越嶺才能找到對象(當然,對當時的他們來說,翻山越嶺可能比搭客運還簡單得多)。馬里山與內本鹿因為橫披在中央山脈南南段的西、東兩側,自然成為重要的姻親聯盟。日本政府為理蕃所修築的內本鹿警備道,就連接了內本鹿與馬里山,從台東紅葉一路到高雄六龜,當時沿線駐在所的物資多是由六龜請原住民腳夫揹進來。「我的外婆就是來自馬里山部落,外公是腳夫,常常要來回六龜跟內本鹿。」Katu 回憶道。
而如今小發財帶我們走過的藤枝林道,其前身就是內本鹿警備道六龜-藤枝段。我們即將踏上一段古今、西東的穿越之旅,從馬里山區域上到中央山脈主脊的出雲山,再向東下到內本鹿,回到 takivahlas 的家,最後從桃源部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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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發財停在一個森林的開闊處,起伏的山巒如巨獸一般盤據在我們眼前。
「你們就從前面下切到溪底,然後沿著溪走找到雲仙橋那邊,跟著那個稜線然後一直一直往上走就會到出雲山了啦!」為了這趟回家的路,我們特地請寶山里的里長為我們指路,他正是 Ismahasan 家族的後代。沿著他手指的方向,似乎一條線在山獸的軀體上浮現,從佈滿碎石的灰色溪床往上,沿著彎折的稜線,直到那深入雲端的出雲山山頭,拒絕讓我們一窺全貌。而內本鹿,更藏在那巨大山獸之後。
當晚我們便在溪床過夜,周圍的蟲鳴與水流聲充盈在山谷之間。乾燥的木柴燒得旺盛,把飯飽後的我們照得滿臉通紅,周遭的森林退居黑暗之後,至於人間的燈火明滅像是千百年前早已斑駁的記憶。Katu 斟了一杯酒遞到我面前,我依著布農的傳統用手指沾了酒,滴三滴在地上。
「我們年輕一輩的一直想找回過去的傳統,但老一輩的都覺得我們很奇怪,『我們一直想要擺脫過去,想要現代化,為什麼你們反而想要回去過以前的生活?』」幾杯酒下肚後,Rahic 又打開了話匣子。
「尤其我們阿美族有年齡階級制度,年輕人更難做事啊!」Rahic 從 Katu 手中接過一杯酒繼續說。「有一次豐年祭的時候,一個年輕人不讓鄉長說話(希望回歸祭典的純粹排除政治色彩),後來開檢討會的時候被(長輩)飆啊!『你這樣以後的經費怎麼辦?棚子的補助要從哪裡來?你走了之後我們還要在部落生活啊!』後來那個年輕人就沒有再回去參加祭典了。」Rahic 說完乾笑了一陣,像說了一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關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對立,不同立場的聲音,始終找不到共鳴。在享受現代化便利的同時,是不是仍能找到屬於傳統的價值?更甚者,傳統中會不會藏著,對於現代社會問題的某種反思?
傳統生活隱含著一種美學價值,是一種充滿隱喻與詩意的生活。傳統生活根基於神話與儀式,那是深藏在人類智能中的神秘力量,某種想像力、故事力、感受力。光是布農族在飲酒前滴三滴酒在地上的這樣一個簡單的傳統,象徵著以酒敬奉天地山川與祖靈,讓酒香縈繞在人、地、與靈之間,彼此融合為一體,那是一種難以言述的美。
不管是現在或過去,我們都在為這個世界的所有發生尋求解釋,這成就了我們的宇宙觀。現在的我們有許多科學理論去建構這個世界;過去則有種種神話與故事,有沒有可能這兩者是同一個銅板的兩面,同一隻象的首尾,缺了其一都不完整。用邏輯的語言構築的時代,仍需要保有想像與故事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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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回家之路,從海拔僅幾百公尺的馬里山溪溪底,上升到近三千米的出雲山,空氣的濕度與寒意也隨著沈重的腳步逐漸往上累積。周遭的林相不斷改變,我們經過不計其數的森國:剛開始是悶熱明亮、蔓藤總是卡住高過頭頂的大背包的密實森林;慢慢的,出現了鬆軟、棕紅的松針地,舒服的觸感企圖誘惑我們放下行囊扎營;在能見度不到兩公尺的激瘦稜上,猛然撞見巨大的鐵杉,如瑜珈士一般入定於此,如百千年前……。森與森之間不存在著明顯的界線,交疊互動成一個和諧複雜的聯盟。
然山國並不是一個非人的集合,事實上,這一帶的中海拔山區常可見過去布農的家屋遺址,以殘存的疊石駁坎之姿靜躺山間。大聚落處還有日治時期的神社石壇與駐在所平台,雖如今已被叢林吞噬,仍可看出當時聚落的規模。很難想像的是,當時在如此深山之境,竟然有學校、有商店還有寺廟,那時的布農與日人過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我們在常磐更發現許多酒瓶上下顛倒的插入土中,排成一排順著駐在所的圍牆外延伸好幾公尺。想必,過去在山中的日子,日本警察是如何靠著烈酒度過寒冷的冬天,又有多少思鄉的無奈,只能發洩在這一排裝置藝術的創作上。
海拔突破兩千之後便少見家屋與日時遺跡,然當我以為我們已經離開了文明中心,離開過去國家統治力量的最邊界,在神秘肅穆的白霧中舉步維艱的爬升,突然鑽出森林,一條寬約三米的林道竟橫亙眼前,不遠處還有一座倒塌的林班工寮,鐵皮屋頂還在,方方角角的梁柱也還在,只是早已站不起來,還有滿地的深色玻璃瓶罐與塑膠製品。科技的力量無孔不入,我跑到了兩千米以上的山區,它卻像如來佛的五指早我一步到了。在不到幾十年前,馬路一路開到中央山脈主脊的深山,一棵棵的巨大檜木倒下,被卡車載下山。這些都是五、六零年代台灣林業砍乏最興盛時期所留下的,在山中尚未癒合的傷口。
再往山頂,只剩下零星攻頂的登山布條。一趟山旅,走過各個森國之交,也穿越古今,更讓人不禁想像,人與山林未來的互動會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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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的行腳我們才翻越了中央山脈,下到鹿野溪的河床。這幾年不斷的沖刷,鹿野溪的河床每年都寬了一點,冬天雨量稀少的時候,滿佈礫石的河床就成了這深山之中的高速道路,兩岸的山反倒像是聳立在礫石灘上的綠島,偶爾幾隻水鹿遠遠的探出頭來望見我們,便輕巧的逃離現場。
我們的步伐帶著多日累積的疲憊與酸痛,只有一點點即將回家的輕快,轉入某支流後,在礫石灘慢慢往上溯。經過幾個大彎後,河床稍微變窄一點,旁邊有一小片枯木林,據說幾年前還是一片蓊鬱,但在某一年砂石掩蓋之後就漸漸枯萎。
我們遠遠見到前方一個 Y 字形的匯流口,左右兩條河上盤據著淡淡的白霧,緩緩的變化形狀。兩河中間則夾著一座清晰的河階森林,如仙境中的浮島。那便是 takivahlas。
那畫面像在我心中狠狠的敲擊。某個來自那座森林的呼喚震耳欲聾,身體想往前卻提不起腳步。
那最後的一里路時間彷彿不存在。天色已黑,我們渡了河,走進河階森林,裡頭像一道通往伊甸園的階梯。我們沿途呼喊歌唱,遠方也以呼喊回應我們,那聲音愈來愈清晰,直到家屋的火光映入眼簾,家屋的形體也在黑漆的森林中漸漸顯影,早一步抵達家屋的 Dahu 隊早已在門外等候。某種難以名狀的感動終究在我們心中決堤,是來自山的呼喚、家人的呼喚,一種名為等待與歸來的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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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裡還不是家,充其量只是個房子。」晚上我們兩個隊伍十個人一同擁促在家屋內的構火旁,酒足飯飽,交換多日來的思念,Dahu 一邊說一邊將酒杯遞給我。「什麼時候這裡可以真正的變成我們的家,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在我的這個世代發生,但希望至少能在未來的世代發生。」
我想起這一路上,看到了山與人之間的種種互動,曾經人是山的子民,與山共存共活,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時間無法撫平的傷口。我忽然想,或許這一系列回家行動,從探勘、家屋重建、到每年帶著孩子上山,並不單純是人的意志,而是山的靈在呼喚屬於他們子民回來。呼喚那些真正能夠了解他、尊重他的人,不分彼此地,重回他的懷抱。
他要人的力量回來,不管是原住民傳統的森林管理智慧或現代科學的生態知識,來幫助這片山林更快恢復生機,甚至防範未來可能的危機。或許現在看來,內本鹿的回家行動就像一個單純的浪漫派詩作;誰知道哪天或許有個重大開發案要在此進行,就因為內本鹿後裔這幾年在這片山林的經營而將他擋下。若不是生活與之發生關係,我們又怎麼能說那是誰的傳統領域?又怎麼會有那一份情感連結、那一份奮不顧身,去守護土地?
同樣的情形也可能發生在台灣的任何一片山林。或許只有讓山的子民回到山中,才是保護山林最好的作法。
我聞了手中緊握的酒,讓酒香滿溢我的身體,然後滴了三滴,融入這片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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