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膠類食品包裝共203份、橡皮筋89條、菸蒂81根、人造纖維製品共60份、硬度較高的塑膠雜物48份、口腔清潔用品、醫藥相關物品15、保麗龍碎塊11⋯⋯」,一長串的垃圾清單、一張山椒魚與垃圾同住的駭人照片滿版的佔據了我的電腦視窗。
全國三級警戒,不能上山的時期,山的影像依然無孔不入的,硬是從臉書牆上鑽出來。只是這次景觀窗裡不見遼闊的峰巒或雲海,卻定格在文明留下的污點上。常年在山中從事生態調查的朋友趁著靜山期,將南湖山屋周遭的環境稍作清理,清出了許多愛山人士心中共同的痛。我們常在山中看到陳年的垃圾堆(尤其是常作營地之處),像是人類無法否認的黑暗歷史,盤根錯節的鑲嵌在當代社會,想梳理卻是力不從心。這個不到百年前還被日本學者譽為散發冰河之香的南湖圈谷只是其中之一,同樣的命運發生在台灣山區的各個角落。
關於山裡的垃圾我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經驗。幾年前,某次跟著部落長輩入山,山神待我們不薄,下山的行囊不比上山時輕鬆,揹籃裡裝滿燻乾的獸肉,要帶回部落跟家人們分享。
時值寒流來襲的冬季,我們又剛好在濕冷的中高海拔霧林帶,已經在山中待了半個月的我們歸心似箭。白濛的霧牆、髮稍不斷滴下的雨珠、如人高的芒草叢林,都沒有讓我們放慢腳步。視線模糊不清,我卻遠遠看見地上一只人造垃圾,在原始自然的環境中明顯而突出。
是一個飲料寶特瓶,而且可能還是市面上早已絕版的考古級垃圾。我通常會在下山的途中手上掛一個塑膠袋,順手撿垃圾,但那次剛好忘了。而沈重的行囊與惡劣的天氣讓我完全沒有下背包的動力,一手執傘、一手持杖的我心中陷入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就這麼與他擦身而過。
但接下來的每一步心裡都是揮之不去的懊悔,雙肩上的沈重負荷反倒成為無法推託的藉口質問著自己:我帶了滿滿的山的禮物回家,相較之下一個寶特瓶輕如鴻毛卻沒辦法撿起來?
念頭還在打轉,倉皇之間,眼前又閃過了另一個寶特瓶的身影。這次我即時停下腳步,蹲下身去,先撿起來再說。
「啊呀!」突然前方一陣驚呼。我們所有人立刻往前聚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打頭陣的兩個年輕人已經下了背包,圍著地上一團不知名物體仔細盤查。
是一頭山獸,靜靜的躺在地上,雙眼還來不及闔上,卻已經永遠沈睡了。我們檢查他的身體,沒有明顯外傷,看起來也無病痛,或許是惡劣的天氣使然。長輩開心的說,沒想到都要下山了還有禮物可以拿,我心裡卻是一震。雖然可能是自己的過度聯想,但也太巧了,就在我撿起垃圾的那一瞬間,這獸的出現就好像山的回應一般,給了我們一個更大的禮物。
直到現在,每當我面對垃圾心中出現懈怠或無力感時,我總會想到這個故事,山如此慷慨的回應我微不足道的順手之舉,自己好像又有力量蹲下身去撿起那個寶特瓶、煙蒂或鹽糖包裝紙。
我常會想,人總是為了得到什麼入山,或許是有形的生計,也可能是無形的健康、娛樂、學習⋯⋯,而山總是敞開雙手的回應我們的所求。如果能力所及,在我們得到我們所求的同時,是不是也可以順便多帶走一些垃圾?山林開放的今日,愈來愈多的人走入山林,雖然隱含環境承載量的擔憂,卻也可能是一個淨化的契機。如果人人當個兼職清道夫,不需要當成負擔的,按這自己的能力順手多帶一點垃圾下山,或許那些山中陳年的歷史共業便可得到解方。
而其實,當我們撿起一個垃圾,我們得到的不是一個垃圾,而是一片乾淨了一點點的森林、清澈了一點點的溪流、藍一點的天、綠一點的地,讓我們得以在其中悠遊,飽滿而自在。這可能是山給我們最好的禮物了。
(本文刊登於《鄉間小路》2021/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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