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這座山頭還會在冬季覆滿白雪的時候,一對父子與一對兄弟上山去採松筍。他們碰巧遇上了強烈的暴風雪,一群人只能躲在樹洞裡,靠一把火的溫暖維持生命。兄弟兩人,年輕方剛,心裡又惦記著在家苦等的妻子,想在風雪中冒險下山;然而爸爸長年在這座山狩獵與採集,他知道下山的路上有許多的巨石,巨石間藏著空洞,在雪堆中一步踩空就可能喪命。他們起了衝突,為了該走該留爭執不下,兄弟黨決定自行下山,臨走前忿忿的將營火弄熄。
然而爸爸很機靈,他知道若與兄弟兩人動粗勢必也不是對手,就將一塊炭火偷偷地藏在自己的足弓之下。等到兄弟離開後,他便靠著這塊炭,小心的照顧火苗,直到營火再度升起。父子兩人靠著彼此的體溫跟這把火熬過了風雪。
回到部落後他們到那對兄弟的家中詢問他們的下落,才知道兄弟兩人從那之後就沒有回來。於是全部落的人都上山去尋找兄弟黨的下落,最後在一塊巨石下發現了兩人的屍體。後來這座山就被稱為 Minataz,是布農語「死過人的地方」之意,在過去一直是布農的禁忌之地。
Dahu坐在營火邊跟大家說了這個故事,潮濕的木頭吹生濃濃的嗆煙,讓他的臉在橙紅的火光中有點模糊。身後的冷風夾帶著雨絲,把大夥都逼的往火堆靠。我突然想到Dahu一到營地之後,迅速的指揮大家拾柴,生起構火的身影,就像傳說中的爸爸一樣,好像不管在如何惡劣的天氣裡都能夠燃起一把安定人心的火。
Minataz的漢名是美奈田山,有人說他是中級山的霸主。中央山脈的主稜到卑南主山後突然陷落,一直到北大武山才重新爬升到三千公尺之上,然而從卑南主山往東南方卻延伸出另一支更高的側稜,美奈田山就落在此稜上。這裡是屬於布農族的傳統領域,過去布農族人從南投一帶因為耕地與獵場的需求開始往外遷徙,他們遊走在高山稜線上,尋找水源穩定,適合種植小米的土地,通常定居在中海拔的山區。而他們遷徙的最南界就是Laipunuk,漢名內本鹿。
內本鹿也是日本人在台的理蕃地圖中最後一塊空白區域,因為頑強的布農族人遲遲不願遷移山下。一開始日本人對於台灣山區原住民採取半示威半利誘的招降策略,他們一方面邀請各族的頭目到日本,展示各種現代化的軍事武器,讓原住民們知道「日本頭目」的厲害,同時開闢警衛道、設立駐在所,軍警力量滲透內本鹿山區。後來甚至以強迫的方式要族人下遷到縱谷平原。然而內本鹿的布農族人世世代代住在山區,不適應低地的氣候與蚊蟲,爆發了嚴重的瘧疾。一名族人Haisul不滿強迫遷徙的政策,與日本警察開戰,接下來的故事就是另一則還沒被搬上大銀幕的賽德克巴萊了。
事隔半個世紀之後,這些從前內本鹿的族人們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從前在山裡面的家成了阿公阿罵或爸爸媽媽嘴裡的故事,這些故事最終從想像變成夢想,西元兩千年之後他們展開一連串的「回家」探勘。從前的家屋在被強迫遷徙下山之時便放火燒了,過去的古道、警備道、駐在所也從那之後就荒廢失修,再加上近幾年水土流失、颱風衝擊的結果,這段探勘的路走了好幾年,最後才在鹿野溪溪谷旁的高地找到僅存的駁坎石牆。後來他們甚至成立了「家屋重建隊」,每年上山修補霍松安家族的家屋。
Dahu正是霍松安家族的後裔,也是一名會在臉書上打卡的現代布農獵人,還在部落裡的學校帶食農課與山林課。
我對內本鹿的認識都是透過Langus的文字。因為研究黑熊而與布農部落結緣的Langus多次跟著族人「回家」,甚至在家屋落成之後創立了內本鹿小學,教導傳統布農的山林技能與哲學,有別於一般岳界的登山型態。這次入美奈田便是跟著Langus與Dahu。
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走在延平林道上,這條路訴說的是同樣在內本鹿地區,但是是布農族人之外,另一群非人原住民的故事。國民政府來台後接管了日人在台灣的林業發展,更另外開闢了許多林場,當時在延平鄉就修築了這條林道,砍掉沿路的檜木。更諷刺的是,當時許多原居內本鹿的布農族人都被徵召進林班工作,回到自己原本的家鄉砍樹、燒林。Dahu告訴我們以前鹿野溪的水除非下很大的雨,不然都是清澈的,但現在幾乎終年混濁。草木是山的毛皮、土石是山的肉體、河流是山的血脈,一旦把毛皮除去,身體就暴露在外,不斷的崩壞。
「小時候這條路都是跟爸爸上山工作的時候走的路,」Dahu在前頭領著路,偶爾停下來跟我們說起從前,好像在回憶兒時的玩伴。現在這條林道大部分的路段車子已經無法通行,草木長滿路面,僅留下單人行走的寬度。偶爾幾處還可以看到過去的護欄擋在懸崖邊,活像個遺跡。在人類退場之後,這裡逐漸由植物接管。
沿途上有許多山羌、水鹿、獼猴跟山豬的排遺。在一棵楠樹樹幹上我們還發現了黑熊的爪痕,那痕跡有新有舊,是黑熊在每年結果時來此進食的證據。有些樹下我們也發現了嚙齒動物的野餐區,徒留滿地的鬼櫟果殼。處處是生活的痕跡。我們沒有親眼見到這些居民,但卻扎扎實實的感受到他們的存在:遠方的鳥鳴、搗搗的雨滴、草葉的飄香,萬物和諧的在同一個空間,沒有彼此的界線與分類。所有生命萬物都是同一股能量展現出來的獨特型態,山作為各類生靈的居所,瀰漫著清明的能量。
走到一處後,Dahu帶我們離開林道,來到一棵巨木旁。那棵樹被腰斬,上半身的軀幹倒在一旁,中間被火燒得中空。是一棵牛樟木。
「這是盜採牛樟菇的人砍下的,他們燒出樹洞為了在內壁種牛樟菇,」Dahu一邊為我們解釋,一邊伸手進去樹洞,採了一小片的牛樟菇出來遞給我們,然後帶點幽默與無奈的說:「不要摘太多,盜採的人也是要養家活口的。」
其實採牛樟菇的人也不過是取之於自然,人本是自然體系的一份子,取用自然又有什麼問題?過去布農族人也是這個山區社群的一份子,與這裡的萬物共生,同樣取鬼櫟的果實烤來吃、獵山豬捕水鹿,甚至也會採牛樟菇煮湯補身子,不也是取之於自然、用之於自然嗎?問題正在於取用的方式、數量與頻率。當取之於自然這件事納入了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下,背後涉及的巨大利益就會造成不當或者過量的取用,影響自然本身的平衡狀態。
然而,過量取用的另一個極端也會產生問題。在野生動物保護法通過之後原住民不再能夠自由的入山狩獵,台灣水鹿的族群數量激增,甚至常可以見到雄鹿為了爭奪領地與交配權,打的你死我活,或者過度啃食樹皮造成樹木被環狀剝皮而死。這一切的根源或許是因為我們將人類從自然中抽離了。
人類的社會並不獨立於生態之外。自然萬物不是屬於人類所有,而人類卻是屬於這個自然社群的一份子。當我們思考自己在社會的角色之時,更不能忽略自己的生態角色。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社會會給我們許許多多的聲音,但絕大多數的我們並沒辦法與生態社群中的其他成員溝通,長久下來,我們就產生了人類社會是獨立運作的錯覺。然而,人是不是有一個位置,那是我們的生態角色與社會角色的交會點,能夠在兩個體系中都創造價值?
四天的山林漫遊其實我們也沒有特別攻頂,大部分時間就是靜靜的走路,與周遭的環境連結,然後拾柴生火、搭帳煮食、分享睡覺。其中一天我們到了美奈田山與登能不山之間的狹長鞍部,因為水氣的累積而形成的一片雲霧森林。草類與蕨類為土地鋪上了青綠的毛毯,樹木或立或躺的散落其中,就好像靜靜的在休息一樣,享受著苔蘚為他們穿上的柔軟綠衣。那是一個充滿靈氣的空間,我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慢慢的遊蕩,不打擾到在其中休息的精靈。
離開山時,Dahu拿起腰際的山刀,砍了兩株芒草,熟練的綁了一個結放在山路上,然後低著頭面向山,口中念念有詞。他告訴我們這是出山的儀式,就如同入山時以三滴酒敬天、敬地、敬祖靈一般,傳統的布農人以一種謙卑敬畏的態度與山共處。看著那個結界,還有結界後的綠絨山頭,我想到過去內本鹿山區經歷了日本政府的殖民統治、國民政府早期的伐林摧殘,直到現在山老鼠仍啃食這個地區。但不知為何的,我並沒有特別的憂心。或許是看到了有著像Langus與Dahu這般,用心的在守護這片山林的人。
我想,人應該是大地社群的守護者吧。
延伸閱讀
1. Langus 將自己與布農部落結緣的故事,寫成了《Kulumah 內本鹿》一書,Kulumah是布農語「回家」的意思,書裡紀錄了內本鹿族人回家以及重建家屋的過程。
2. 關於目前內本鹿小學的最新動態可以參考他們的臉書頁與很久沒有在更新的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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