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 al contenido principal

Entradas

走入回憶之森(內本鹿21年回家紀行)

Entradas recientes

岩穴、廢橋與殘屋

我們手持著提燈走入漆黑的洞穴,洞內積水深度及膝,水珠從洞頂的石壁滲出,長出一條條的鐘乳石。原本以為小小的洞穴,沒想到隨著我們的燈光不斷往前延伸。突然燈光外圍的黑暗中一陣騷動,幢幢黑影倏地朝我們襲來——原來是棲息在穴底深處的蝙蝠。 最早是從部落長輩的口中聽聞此鐘乳石洞,當時只覺得天方夜譚,沒想到親自踏查還真有這麼一個詭譎之處。我們特地帶了捲尺丈量,整個洞穴的深度達 40m,中點還有一T字型叉路,整體穴形相當工整,明顯是一座人工開鑿的隧道。但問題來了,為什麼在這荒山密林中會有這麼一個隧道? 隧道附近還有一座殘破的鐵線橋,我們試圖推敲兩者的關聯性。鐵線橋僅存兩條鐵索仍緊緊的抓著兩岸絕壁,但橋板皆已不見蹤跡,四處可找到一些散落的鐵線零件,水泥柱體也傾倒在土石堆中。 事實上,這並不是此處唯一的廢橋遺址,不遠處還有另外兩座。在內本鹿古道的踏查中這段一直是個懸而未定的謎,有些資料顯示,古道離開清水駐在所後應維持在鹿野溪的北岸,繞行跨越北岸的幾處支流後接到嘉嘉代駐在所;但也有些資料顯示,古道在此跨過主流,於南岸行走一段後才再跨回北岸。但就算如此,為什麼會有三條橋呢?還是古道另有支線連結對岸的 masuvanu 聚落? 我們循古道繼續往前探查其餘的兩座鐵線橋。古道大抵沿著等高線前進,秋冬之際的森林微雨,空氣既靜且輕。繞過幾個溪溝瀑布、礫石崩塌,森林愈來愈濃密遮蔽了視線,但隱約可以看出前頭有一塊開闊的平地。繼續往前,一座格局方正的低矮水泥結構出現在古道旁。 是一座日式建築的墊高基礎。早期的日本建築多為木造,為了避免白蟻及地面的溼氣侵害,發展成踩高蹺的形式,木屋主體是站在磚造或水泥的高架基礎上。有趣的是,日本建築來到台灣後,為了適應台灣高溫多濕的氣候,還把鞋墊增高了:日本的「床高」(室內地板高度)大概是 45cm 左右,臺灣則提高到 60cm 左右。而研究山中駐在所的專家林一宏博士又發現,「(駐在所建物)床高僅 1 尺半與日本本土相近,比台灣平地一般 2 尺半床高少很多」。我們測量了一下眼前的水泥結構,高度是 40cm,確實與研究吻合。 「有位退休的台電員工寫了一本書,耙梳台灣的電力發展史,裡面有提到在日治末期,日本人打算利用這邊的峽谷地形蓋水壩做水力發電,叫做『清水計畫』。這個遺址可能就是原本是要作為辦公室或員工宿舍的。」我們在水泥基座的遺址旁生火,烤起饅頭果腹,Katu老師一邊將饅頭...

植纖故事:山芙蓉與黃槿

 「如果你住在一處沒有經過人為破壞的森林裡,那你一定可以在你的生活圈中找到滿足你所有生活需求的植物,只是你認不認得他,或會不會使用而已。」最早引領我進入植物世界的老師曾經這麼跟我說過,現在回想起來,他當初很多輕描淡寫的話,都在我後來的生活中得到深刻的印證。 靠植物撐起的生活是怎樣的生活?這幾年來我慢慢的嘗試描繪這樣的圖像,我發現基本的生活所需如食藥、住居、器物、衣袋、能源、清潔⋯⋯,確實幾乎都可以透過家園周遭的植物採集來滿足。每項需求的空缺好像就這麼剛剛好會有一個植物來填補,而每一種植物好像都可以講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像我最常拿來取纖的夥伴:山芙蓉。 居山的民族都知道這款植物的好。他的樹皮纖維非常強韌,布農族的老人會拿來作為搭建工寮的綁材,若取寬度長度適中,還可以直接作背帶使用。我在取其樹皮時發現他會分泌一種黏膠,剛好那時手上有些小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沾上黏膠的傷口好像舒緩些,這立刻讓我聯想到,曾聽部落老人家說過,山芙蓉的樹根熬湯有清熱止痛之用。或許就是這個藥用原因,山芙蓉對鄒族人而言超越了物質上的實用價值而進入靈性層次,他們會製作山芙蓉樹皮布條,經過染色祈福之後成為護身符,不僅掛滿集會所驅邪保安,男人外出時也會配戴。 我最早認識這個植物是在某個冬日早晨,在家附近的森林裡散步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所居住的山谷裡,就長了不少山芙蓉,只是他們平時低調,喜歡隱身在眾綠之中,我從未發覺。然而一旦進入秋冬之際,原本內斂的山芙蓉會開出大朵美艷粉白的花,大方的與眾人分享他們的存在,好像是他們一年一次的祭典盛會。我總會趁冬天的時候記下住家附近山芙蓉的位置,每當需要時就可以輕易的找到他們。 而現在,山芙蓉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家裡會定期採集一些山芙蓉的樹皮纖維備著,洗淨曬乾的纖維透著亮白光澤,還需要經過拈線或搓繩才能拿來編織使用。平常晚餐後,當森林的背景音轉為低緩的蛙鳴與蟲唧,兩隻狗兒總會跟我們擠在一盞鵝黃燈光下,時而看書閒談、時而拈線搓繩,生活如是累積。 然而我對山芙蓉的認識,卻是在離開了日常後才得以更完整的觀看。今夏我因緣際會到澎湖望安待了半個月,當地找不著山芙蓉,我卻認識了居海的民族常用的纖維植物:黃槿。 原來這黃槿就是山芙蓉住在海邊的姊姊,這對山海姊妹花都是錦葵科木槿屬的植物,英文把這類的植物稱作 hibiscus,他們最明顯的外觀特徵就是有非常大的花,...

森靈的提醒

在自然之中我學會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用謙卑的態度面對自己的無知,敬畏自然、敬畏靈。即使隨著自己慢慢累積一些野外的經驗,我仍常常被提醒。 今年夏天我跟小魚帶著兩隻狗狗到蘭嶼旅行。我們想找個野地紮營,夏天島上多吹西南風,所以我們選擇相對較為避風的東岸,最後落腳在一處沙灘。然而那陣子的海風比我想像中的強烈,而剛好小魚又是畏風體質,第一晚他就有點著涼。 隔天我思考著變更營地的可能性,開始觀察周遭的環境。我發現沙灘內側一整排的林投叢乍看之下是密不透風的多刺樹牆,但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一些「洞口」。我鑽進去,沒想到一條小徑在腳下打開,直通蔭涼的林內,強風與烈日都被隔絕在外。原來這一片夾在沙灘與環島公路之間的海岸森林,面海的第一排為林投純林,但內部則別有洞天,森林結構完整,有多層次的林木與蔓藤。過去我比較少機會接觸濱海植物,四周盡是我不熟悉的樹種,我發現他們有一些共同特徵:葉子又大又厚,想必能抵擋風吹日曬;果實通常也不小,因為穿了一層厚卻輕巧的救生衣,讓他們能在海上漂流遷移。我沿著小徑在森林裡遊走探索,小徑非常清楚,像是最近才剛維護過,並通到林內一個開闊處。 我立刻做了搬遷的決定,並著手整理營地。架好主繩拉天幕、清理地上的碎石與樹根、揀了三顆大石堆成灶、拖了幾根粗大的木頭作為椅子與料理台,然後到沙灘上撿了滿滿一籃的漂流木。一切就緒後,入住儀式便是在灶上起火——一路忙到了中午我們決定煮個南瓜野菜麵飽食一頓。小魚滿意的拿起手機給我們的新家拍照。 終於安頓好後我們心情輕鬆的睡了個午覺,便決定趁著傍晚前溫度最怡人的時候找個地方海泳。小魚想起之前認識的一位朋友,玫瑰,恰好在村子附近造了一棟綠建築,大概是蘭嶼現在唯一沒有冷氣的民宿。我們順道拜訪,玫瑰熱情的招呼我們,拿出一盤像是小顆葡萄的水果,說是蘭嶼原生,達悟語稱 payin 的蘭嶼樹杞,並邀約共進晚餐,不經意的問起我們住哪? 「我們在溪南邊的沙灘那裡紮營。」我一邊嚐著人生第一顆 payin,一邊將我們發現海岸林裡的空地的經過說了一遍。 玫瑰的眼色開始有點不對,「其實前幾天剛有人過世,我聽你這樣說很像村子裡會把人埋葬的地方⋯⋯」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在蘭嶼,村子旁的海岸林通常是作為墓地之用。達悟人對死亡很忌諱,死者不能留在村中,身體還是溫熱柔軟的時候就必須下葬,而這通常是男人的工作,村裡的男丁會一齊在林內闢出空間,將死者埋葬,過程中女人是不可參與...

初識綠島

這幾年在山裡結識的朋友當中,從事戶外教育、環境教育者佔很重的一部分。他們很多都是水陸兩棲,登山、攀樹、潛水、獨木舟⋯⋯斜好幾槓。小郁也是其中之一。我們初識在山中,為內本鹿回家行動搭建第一代的茅草獵寮,去年,久未聯絡的他傳了訊息給我,說他結識了一群台東縣自然與人文學會的夥伴,決定搬來台東發展海洋教育,相邀一起,我們卻因故一直無法連上線。今年他們在綠島第一次辦理親海營隊,我也終於騰出了時間,就這麼搭上鐵殼船,前往東部外海的小島。 說起來我對島也有一種特別的情愫,就像山一樣,交通的隔絕讓島成為一種遺世獨立、安然自在的存有;島像被海洋守護的深山,而山像陸地上的孤島。當兵時填志願,我還刻意選了離島籤,在澎湖漁翁島吹了半年的海風。 綠島是座火山島,在海底下的地質世界跟東台灣的海岸山脈、蘭嶼連成一線,這條線還可以一路往南畫到菲律賓的巴丹群島及呂宋島。鐵船泊岸後,我向西北遠眺台灣,海岸山脈南邊的最高峰都蘭山,看起來也不過是海平面上一點不規則的突起,更後方的中央山脈在無際的大海面前也收起平時雄偉的氣勢。 我們乘著廂型車在小島𨑨迌。車子來到島東岸的一處海灣,環島公路在此離開了岸際,爬上山崖,往下望去可以俯瞰整個灣澳,在山海的包夾間有一小片平地,稱為海參坪。在遠古的時代,此處原為一火山口,從海底噴發的火山形成隆起的地勢,後來又在海浪的侵蝕下,一半都被大海吞回去,才慢慢形成眼前半月形的海灣。 小郁帶我們到公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草叢旁,這幾年爬山的經驗讓我立馬看出此處有個登山口,不,應該說是「降」山口,因為路徑顯然是一路往下到海邊。這條在 Google Maps 上不存在的路,其實鋪有完整石階,雖然看起來不像當代工法且多處損毀,但顯然比起許多清代日時的古道是年輕得多。我正在腦中猜想這條路的闢建背景,突然一棟廢棄的屋厝,侷促的現身在這陡峭山徑旁張牙舞爪的熱帶叢林,不遠處又有另外一棟。老厝是以𥑮硓石建成,這種建材我在澎湖時也常見,其實是珊瑚蟲的骨頭所形成的化石,多孔洞的特性相對輕,搬運輕鬆,卻也夠堅固,成了古早時代海岸居民抵禦海風的堅實依靠。看來這條山徑是過去此兩戶人家的聯外道路,小郁說以前這兩家的孩子,都要沿這條路爬上山崖,再從島東走到島北的公館村上學。 「這戶人家已經搬到台東了,」小郁告訴我,雖然來綠島不過一兩年,不過在協會他除了戶外教育之外,也執行漁民訪談、文史田調。綠島的漢移民主要是從小...

日昇月湖人之初

凌晨三點零五分,海拔 3100 的營地,只見頭燈的光在黑暗中悉悉簌簌,空氣凝結成冰。一名學生裹著厚厚的羽絨外套來到老師帳裡,katu 老師給他的手指套上血氧計,血氧值還算正常,但心跳高達 121。 「因為我們現在處在低氧的環境,你的心臟需要很用力的跳才能夠把氧氣送到全身。待會我們的行程還會往上爬到 3300,空氣更稀薄,而且坡度很陡。老師的建議是你先在營地好好休息,不要給身體太大壓力。」老師雙眼直視著孩子,詳盡的解釋當前的狀況,孩子則繼續盯著手指上的血氧計,陷入一片沉默,「但老師還是會把這個決定權留給你。」 我跟 katu 老師一起帶領均一中學的生命探索課程,藉著循序漸進的山、海域戶外活動讓學生探索自我、融入團隊、親近自然。而在這趟山組最後的課程,katu 老師希望帶孩子攀登台東最負盛名的高山,布農族稱「月亮的鏡子」的嘉明湖,迎接島嶼天光。三日的山行,我們翻過戒茂斯山,從海拔 2200 的新武呂溪底一路爬上來,如今只差最後一里路。但其中一位孩子前一天已經走的非常辛苦,也出現了輕微的高山反應。 「我⋯⋯」孩子話到一半又吞回去,眼神依舊鎖在血氧計上。帳篷外,想攻頂日出的登山客來來去去,躁動不安。老師似乎不想給他壓力,假裝沒聽見他剛剛說的話,繼續收著待會準備攻頂的輕裝背包:緊急醫藥包、行動糧、對講機、保溫瓶裡的熱奶茶。 「我可以試著走走看嗎?」孩子終於準備好自己的心,語氣帶著顫抖的說出這句話。 「當然好啊,」katu 老師依舊是那個招牌的微笑。「那你快去收拾裝備,我們再十分鐘出發。」 我們特別安排了一名嚮導,陪那個孩子依他的速度走在最後,其他人則先往前。 空氣稀薄而冰冷,我們踩著緩慢的步伐在黑夜中前行,空間感跟時間感好像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心臟狂擊著胸口的聲音,提醒自己用力呼吸。終於,前方的地形忽然變得平坦,冷風從空曠的原野吹來,我們來到了山頂上的緩坡。往東望去,對面的山稜同樣是一片漆黑,一抹微微紅暈在天邊,上頭還有一彎渺小的弦月。而往下望,嘉明湖就靜靜的躺在山坳裡,好像祭壇上的睡美人。 我們被那神聖而美麗的氛圍懾住,每一秒的流逝好像都必須被關注。天地沉默而混沌,一種我們看不見的生命正在醞釀,即將甦醒。日暈漸漸將整片天空染成紫紅色,山體也映著微光。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遠方出現兩個小小的身影,我一眼就看出了,是那個學生!守護他的嚮導走在前面,引領著他緩緩的登上草坡,迎向即將...

跟我們一起走一趟關門古道(隨馬遠青年重返丹大紀行)

這條路會通到哪? 在山上的時候我常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在爬上一片陡坡,或者鑽出一叢密林之後,看見地上出現了一條路跡,可能是古道的殘骸、水鹿或山羊的獸徑、登山客或獵人走出來的小道,從我的腳下往前延伸,消失在看不見的森林盡頭。它能帶我到我的目的地嗎? 一趟山行常常是無數這樣的疑問與抉擇的集合。山中的路,說穿了,就是前人或其他動物的足跡,我們在其中尋求共同的盼望或目的,疊上自己的足跡,反覆踩踏,直到逐漸踏實清晰。 當我們一行人來到行車的終點,一條山徑在我們眼前打開。曾經無數的兵勇墾民,不論是閩客、原漢、日台,行走其上,在這座島還不是今日一般完整一體前,連結著前、後山兩個分隔的世界。如今這條路,儘管已經黯淡斑駁、支離破碎,依舊盡忠職守的指引著山的另一邊,沉默的提示著令我震撼的事實:渺小如我們的存在,其實能夠依靠雙腳穿越現代機動車具也無法橫跨的自然地景,來回在看似地圖兩端的花蓮與南投;更重要的,它連結著我心中企盼接近的,老人家口中曾在山林中自在自如的時空。那個時空,是否依然存在? - 老人矮小的身軀捧著一把比人高的芒草,口中念念有詞。啜一口米酒後,噴灑在芒草莖葉上,在我們的頭頂上用力揮舞著,好像要掃去什麼看不見的污漬,我只聞到空氣中瀰漫著濃濃酒香。 行前我們在阿光家整裝,老人家特別來訪,要為我們祈福。老人說著鏗鏘有力的族語,阿光為我們翻譯,「到了長滿松樹的地方,記得要用力呼吸(因為高海拔空氣稀薄)⋯⋯,不要一直張望,專注在腳下的步伐⋯⋯,大家要走在一起,不能落單⋯⋯」我心中驚訝著,老人家的話跟登山教練竟然一模一樣。 兩年前,我因採訪關門古道之故結識花蓮萬榮鄉的馬遠部落,開始跟族人一起走上回家之路。這條路部落已經醞釀多時。十多年前,阿光在社區協會作文史採集,紀錄傳統歌謠與祭典,當時老人家一句:「你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的嗎?」讓他轉而投入家族遷移史的調查,他才知道,原來他們,丹社群布農人,不到百年前還是居住在南投信義鄉最深處的丹大山區,直到日治時期才被強迫東遷到現今的馬遠部落。當時幾千名族人走上翻山越嶺的遷徙之路:時稱集集-水尾道路的關門古道,由青壯年男子打頭陣,先到東部開墾種小米,留下婦老與病號,等到第二、三年有收成之後,其餘的人再跟上。 2018年,在古道專家鄭安晞教授的支持與帶路之下,部落的年輕人第一次從花蓮走回南投丹大。許多舊部落都已淪為造林地,筆直幽閉的柳杉林掩蓋著山中的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