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零五分,海拔 3100 的營地,只見頭燈的光在黑暗中悉悉簌簌,空氣凝結成冰。一名學生裹著厚厚的羽絨外套來到老師帳裡,katu 老師給他的手指套上血氧計,血氧值還算正常,但心跳高達 121。
「因為我們現在處在低氧的環境,你的心臟需要很用力的跳才能夠把氧氣送到全身。待會我們的行程還會往上爬到 3300,空氣更稀薄,而且坡度很陡。老師的建議是你先在營地好好休息,不要給身體太大壓力。」老師雙眼直視著孩子,詳盡的解釋當前的狀況,孩子則繼續盯著手指上的血氧計,陷入一片沉默,「但老師還是會把這個決定權留給你。」
我跟 katu 老師一起帶領均一中學的生命探索課程,藉著循序漸進的山、海域戶外活動讓學生探索自我、融入團隊、親近自然。而在這趟山組最後的課程,katu 老師希望帶孩子攀登台東最負盛名的高山,布農族稱「月亮的鏡子」的嘉明湖,迎接島嶼天光。三日的山行,我們翻過戒茂斯山,從海拔 2200 的新武呂溪底一路爬上來,如今只差最後一里路。但其中一位孩子前一天已經走的非常辛苦,也出現了輕微的高山反應。
「我⋯⋯」孩子話到一半又吞回去,眼神依舊鎖在血氧計上。帳篷外,想攻頂日出的登山客來來去去,躁動不安。老師似乎不想給他壓力,假裝沒聽見他剛剛說的話,繼續收著待會準備攻頂的輕裝背包:緊急醫藥包、行動糧、對講機、保溫瓶裡的熱奶茶。
「我可以試著走走看嗎?」孩子終於準備好自己的心,語氣帶著顫抖的說出這句話。
「當然好啊,」katu 老師依舊是那個招牌的微笑。「那你快去收拾裝備,我們再十分鐘出發。」
我們特別安排了一名嚮導,陪那個孩子依他的速度走在最後,其他人則先往前。
空氣稀薄而冰冷,我們踩著緩慢的步伐在黑夜中前行,空間感跟時間感好像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心臟狂擊著胸口的聲音,提醒自己用力呼吸。終於,前方的地形忽然變得平坦,冷風從空曠的原野吹來,我們來到了山頂上的緩坡。往東望去,對面的山稜同樣是一片漆黑,一抹微微紅暈在天邊,上頭還有一彎渺小的弦月。而往下望,嘉明湖就靜靜的躺在山坳裡,好像祭壇上的睡美人。
我們被那神聖而美麗的氛圍懾住,每一秒的流逝好像都必須被關注。天地沉默而混沌,一種我們看不見的生命正在醞釀,即將甦醒。日暈漸漸將整片天空染成紫紅色,山體也映著微光。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遠方出現兩個小小的身影,我一眼就看出了,是那個學生!守護他的嚮導走在前面,引領著他緩緩的登上草坡,迎向即將重生的天地。所有的學生也都很興奮,高聲呼喊:「你超棒!」
突然間,紅光衝破了層層雲彩,大地在短短的幾秒鐘由黑轉紅,最後變成金黃一片,如巨人般甦醒過來,慈藹的對著我們笑。眾人歡欣鼓舞,有些人甚至在草原上奔跑。生命重回大地,人也如初生的嬰兒。
回程上,群山穿回平時的綠衣,映襯藍天。我發現路旁一株塔塔加薊,平時這種植物總是滿身刺不好惹的樣子,沒想到在盛夏的此時他卻開出了美麗的紫紅花。我低頭仔細一看,一隻毛茸茸的蜂正辛勤的採蜜。
(本文刊登於《鄉間小路》2022/8 月號)
後記-下山後給孩子的一封信
親愛的大家,
生在這個地球上的我們是多麼幸運。
現在閉上眼睛,讓心識回到山裡,你會感覺到什麼?
你的腳能不能感受到新武呂溪水的冰涼,穿透皮膚進到身體裡?
你的手能不能感受到樹皮上,毛茸茸,還沾著些許露水的青苔?
你的背能不能感覺到足球場的草輕輕的扎在皮膚上,身上是否還留有太陽的溫暖?
爬上3000公尺的山頂草坡,嘉明湖輕躺在黑色的群山之間,紅暈在天邊慴伏,你的心是否感受到了將醒的大地?
原來,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個,由柏油、水泥、燈光與空調創建出來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這顆星球原始而美麗的樣貌。
我們的世界並不獨立於他之外,其實是他溫柔的包覆著我們。
是陽光、雨水、土壤、森林的滋養,維繫著人類世界的生命。
短短三日的山行,我們短暫而真實的觸碰到了這個美麗的地球。
記得走到足球場的時候,所有人都自動的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我聽見柔恩說(比起拍照)他更喜歡用腦袋去記下美麗事物的細節。
而不僅僅是腦袋,我們的身體與各個感官都存在著記憶。
我們在這座星球生存了千萬年,
基因中本然就存在著對自然之美的感受力。
面對哺育我們的大地母親,我們自然而然的被感動,走向他的懷抱。
而在這趟山行中,
願意走到自己的極限後依然跨出腳步,
願意在身體疲累時依然選擇相信夥伴的善意,
願意相親相愛的你們,
也都令我感動。
地球很美,願我們也都成為那美的一部分。
意念與你們同在一圈
理博
攻頂前一晚海拔 3100 營地 |
披著月光爬上山頂 |
嘉明湖還在沈睡之中 |
陽光喚醒大地 |
初醒的山緩緩掀開雲霧薄被 |
陽光下的高海拔松林如上帝的花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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