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這幾年來很重要的學習之一,也是最初的學習。不論是在旅行的路上、或在山林之中,我發現自己總是在探尋生命的本質與源頭,而火無疑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標誌。前陣子曼儀找大地旅人到 mamahav 開火工坊,透過 Peter 老師的引導,將過去的經驗與想法梳理,記下這兩篇文:《古老的火》與《永續的火》,前者也刊登在6月份的《鄉間小路》。我沒有著墨太多在操作的細節,只寫了些反芻之後的思考,技術部分僅放在文末的附註。但相反的,如果沒有那些實際的身體經驗,這些文字永遠都是扁平的,就像我們不可能看著等高線地圖爬完一座山,真正走入山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想認識火,還是要用身體,要用生活。
「今天從起床到現在,你用了哪些火?」
Peter 老師身著黑色短踢、工作長褲與洞洞鞋,直挺挺的坐在大花咸豐草盛開的草地上,溫和輕緩的話語如從森林裡吹來的微風,不刻意自然的衣著卻完好的融入身後的青翠山巒。我後來明白,他那種慢柔的語調並不是語言的隔閡,是本性使然。
火啊⋯⋯思緒飄回了幾年前,泥土糊的矮房子裡狹窄陰暗,只有幾道光束從土牆的縫隙穿透進來,不知是刻意鑿的還是風雨挖的。土地板上鋪著一張大床墊,全家人擠在一起睡,所有的衣服也都堆在床上,大概可以兼作被褥。床邊擺著三顆大石頭,頂著一鼎黑壓壓的鍋子,底下的乾柴燒的劈啪響。整個房子裡也就那麼一張床跟一把火。這樣的畫面當時的我不曾想像,只見坐在床邊的媽媽俐落的從火上拿下那鍋剛煮好的玉米糊,從容的姿態好像說明了一切:人本就與火如此親近。
步入山林之後,火成了最重要的夥伴。記得第一次跟著 Katu 老師回內本鹿,在近 3000 米的出雲山上,一早起來,天幕壓的很低,快貼到臉上,鑽出一看,原來帳上結了一層厚重的冰。我們被雪白的森林包圍,景色絕美,卻冷得令人窒息。倉皇中生起一把火,空氣才慢慢解凍,重回身體的溫熱讓我理解什麼是活著。直到現在,日常生活已少不了火,常在路邊看到枯倒的木頭就想搬回家。
然而對大部分生活在都市的人而言,火應該是陌生而危險的存在,即使他無所不在,只是科技讓我們看不見罷了:汽車的引擎裡有火,我們穿的衣服、滑的手機⋯⋯製造過程都用到電,而這座島嶼的電力約八成來自火。可以說,我們舉手投足都用到了火,整個社會的運作是靠火驅動的。Peter 老師的解釋,伴隨著過去的種種經驗與回憶,帶我穿越遠古與現代,走過山林與都市,撥開文明的層層堆疊,要看見那生命源頭的火,充滿野性的原貌。
「森林裡有火,你看見了嗎?」
在一些仍然保留在比較原初狀態的族群文化中,還守著這個生命源頭的秘密,不過也一點一點的在流失當中。以台灣這座島嶼上的族群來說,已少見鑽木起火,或許人類學家的紀錄可以給我們一點想像空間。日本學者瀨川孝吉在其布農族的影像誌中,留下了滿滿的珍貴照片,帶我們一窺前人的生活日常,其中卻有一頁不是照片而是大大的手繪圖,畫的是布農族的鑽木取火裝置:泵鑽法,底下說明寫著:「在火柴尚未普及前使用,但 1930 年代已很罕見⋯⋯」或許這正是唯獨那頁以圖呈現的原因。
然而有趣的是,人類學家還附註了一段話:「⋯⋯僅於祭祀時採用」。原來,即使當時火柴已經普遍,但仍然會在祭典時刻意鑽木取火,難道說鑽木出生的火跟火柴劃的不一樣?這讓我感到有趣,一直惦記在心中。
Peter 老師帶我們練習的,則是目前戶外圈普遍使用的弓鑽法。我們嘗試在森林中看見火的存在:樹梢頭上的枯枝幹,可作為摩擦的母板與公棒;森林透空處蒐集而來的乾葉與樹皮纖維,可作為接火種的火絨巢;製作弓的樹枝與樹皮繩等等。火的誕生需要因緣俱足,然後才是身體的運用。以弓的推拉驅動公棒與母板之間的摩擦,呼吸的韻律與手臂肌肉的協調一旦達到某種一致,很快就會累積高溫的炭粉;將之放入火絨巢,深而長的呼氣吹送便會會開始出煙,初時輕緩而捲,再而濃密四溢,忽然一瞬間,所有白煙消失,紅光乍現,一團火像是開始自主呼吸的寶寶,嚎啕大哭。
我放下幾次練習之後終於鑽出的火,肌肉痠疲的空洞感讓我明白某些東西從我的身體跑到了這團火裡。我掉進內在的漩渦,嘗試回想剛發生的一切。
「你在玩火喔!」,一旁還在跟木頭建立默契的光容突然把我拉回現實,我才發現自己不自覺的在撿拾地上的枯枝餵火,潛意識中不忍將剛鑽出的火熄滅。
我想起人類學家那一筆帶過的紀錄,突然,有點自以為是的,好像理解了那些在祭典上刻意鑽木取火的布農先人。在打火機已經如此普遍的今日(就好像火柴已經普及到布農社會裡的 1930 年代),鑽木取火仍具有某種深刻的儀式作用,而所謂「儀式」的意義,正在於透過具體的身體行為將頭腦表層的知道深化在意識之中。眼前的這團火,來自百年前的太陽,沈睡在森林裡,我透過自身的能量將他喚醒,參與他的重生,等待他的成熟,甚至預見他成就另一個生命的可能——不管那是一鍋熱騰騰的玉米糊或雪地裡的溫暖結界。似乎有某種意識已經透過儀式深化在自己之中:火是有生命的。
而,生命不也就是一把火?一團溫柔形式的火。我們不斷的呼吸、進食,正如同火需要氧氣與燃料。這種同源性,似乎讓我們與生帶著與火親近的傾向。山裡的夜,篝火吸引著每一個人的靈魂,飄向古老的起源。無論時間之流把我們帶往何處,火始終存在生活中每一個細節的背後,早晨的咖啡、貼身的衣褲、遮風避雨的房子,甚至就在我們體內。只要我們活著的一天,我們就在維持著體內與體外的火的燃燒,差別只是我們是否帶著意識?
「記得,要很尊敬的用火。」
附註:關於鑽木取火
在文中我用了「母板」與「公棒」這兩個詞,其實是自創的。大部分的鑽木取火法都涉及一個木板跟一個木棒,先在木板上挖一個孔臼,然後以木棒在孔臼上死命的鑽,鑽出碳粉作為火種。這確實與神聖的生殖行為有些類似,也因此在某些文化中,將鑽木取火視為生命的創造,也是為什麼我用了「公棒」與「母板」這兩個詞。
各種鑽木取火法的差別在於如何結合公棒與母板,一般常見的有三種方法:手鑽、弓鑽、泵鑽。徒手鑽當然是最直接的,但也最累,不過若是真的以求生為目標,其實手鑽的裝置最簡單,對材料的依賴也最低。泵鑽,即瀨川孝吉所紀錄的布農族取火法,是裝置製作最為複雜,卻也相對最省力的方法,也因此比較常見於需要在生活中經常性使用的文化中,後來甚至發展成為早期木匠鑽孔的工具(你可以想像,如果把公棒的鑽頭換成金屬材質就會是很好的手木鑽了)。這次課程操作的弓鑽法,其裝置製作的複雜度與操作的難度都介在前兩者之間,或許也是現在他最普遍被拿來使用的原因。
在這次的課程激盪過後,tama dahu 也重製了布農族的泵鑽裝置,或許未來到 mamahav 的學員有機會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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