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文化中,無煙的燃燒是很重要的,如果火很多煙的話我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Peter 老師撥開滿地枯黃的落葉,搭起了一個北美印第安 tipi 形的小火堆,並細微的調整每一個木柴的位置,直到整個火堆不再吐出白煙。
以當代觀點來說,「無煙」確實代表效率與乾淨。木柴在燃燒的過程會釋出大量的可燃氣體,我們看見的明火其實是這些氣體燃燒的結果,而其中沒有燒掉的部份就成了煙。換言之,煙如果燒掉了,就是燃料;如果排入大氣,則成了空氣汙染。
為了能夠提高用柴效率並減少空氣汙染,有人發明了火箭爐與木氣爐,此兩者的設計略有不同,但都能夠有效的將煙燒掉,大大提升用柴的效率——而且只要蒐集尺寸適當的廢棄鐵罐就可以製作。Peter 老師拿出粉筆在黑板上塗塗寫寫,腿邊擺著各樣大小的奶粉罐、沙拉油筒,鉅細靡遺的說明爐子的運作原理跟設計,我們以用剪刀裁切組裝,就成了簡易的火箭爐與木氣爐。
我們等不及試爐,在剛完成的小小的長筒型爐灶中餵了一點細碎的木頭,劃了一根火柴請火神降臨,不消幾分鐘,熊熊烈焰就從灶口探出頭來。只見那古老而原始的火,如今穿上一身鎧甲化為鋼鐵武士,熊烈的焰頭上沒有一點溫吞的白煙,一大鍋湯立馬滾得咕嚕響。
「但我們山上的火,木頭都濕濕的,一定會有煙,」用過晚餐的夜,我們坐成圈交換著一天下來的學習心得,tama dahu 跟大家分享自己多年在山林的經驗。我想起某次跟著布農族的長輩上山,在風雨交加的濕冷霧林中扎營時,長輩拖來成堆如腿粗的木頭,升起一團豪邁的火,火光與熱煙對抗著四周的雨霧。眾人圍躲在火堆旁,一面要盡量靠近溫暖中心,一面又要閃躲著不時隨著變換的風向襲來的濃煙,只見長輩卻自始至終泰然自若,早就跟煙交融為一體。
事實上,在台灣的許多南島族群文化中,煙反而是重要的存在。排灣族的朋友說,煙是他們跟祖靈溝通的語言,祭典儀式一定會先起煙;傳統主食之一的芋頭乾也一定要有煙燻味,現在很多用瓦斯爐烘出來的都不對味。阿美族的朋友則把燻烤稱為「打敗」,是保存食物跟各種自然素材(如藤、竹)的密技,有時候要燻的東西很多就會搭一個小茅屋,所有東西放進去日以繼夜的燻,叫做「打敗屋」。而縱橫台灣高山的布農族,在處理獵物燻烤時,還會刻意燒生柴。
眾人圍在工寮的屋簷下,一旁的三石爐灶中剩下溫緩的炭火,話題圍繞著有煙、無煙的文化衝擊。
我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則故事:火箭爐在設計之初便是要改善非洲居民的生活,卻在某些地區發生了些小插曲。他們發現引入火箭爐之後,確實減輕了人們的勞力負擔,也改善了空氣品質;但意料之外的,死於瘧疾的人數卻悄悄上升。原來當地傳統的三石爐灶,雖然燃燒效率不彰,但在每個傍晚家家戶戶炊煙四起的同時,卻也剛好驅趕正要上工的瘧蚊,無形中降低瘧疾的傳染率。
雖然這個故事的真偽並不可考,但煙的無形守護是貨真價實。今年初回內本鹿時,我們特地帶了黃油要保養家屋的木構,發現大部分的屋梁都耐不住山中經年的溼氣,已嚴重腐朽;而三石灶正上方的屋梁卻依舊烏黑油亮,因煙燻而保持完好。
另一方面,我曾在邱爸的著作中讀到關於民國初年魯凱好茶山村的狀況,他說當時家家戶戶都是燒柴,附近的森林因砍乏已變得光禿禿,而且村中每到傍晚總是濃煙大作,許多人因此染了肺病,後來國民政府為家戶安裝煙囪才得到改善。(這個故事目前因為 covid-19 疫情圖書館皆關閉,我找不到原著全文,僅憑印象轉述)
關於煙的故事反反覆覆,有時他是保存族群命脈的英雄,有時候卻又成為破壞環境的元兇。肯定的是,文化的產生有其時代背景與風土環境,多重角度的理解能讓我們做出較適切的選擇。以我們的時代來說,人口爆炸,全球環境緊密相依,能源效率與空氣汙染確實值得深思。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火已經太大了,整個地球都在燃燒。」
Peter 老師想傳達的,不僅是無煙,甚至是無灰的燃燒。承前述,柴火在燃燒時會釋出可燃的氣體,一旦煙吐光了之後便會轉為幾乎沒有明焰的炭火,若繼續燒下去,終究一切會燒成白灰;但若在此時透過降溫或去氧阻斷其燃燒,就可以得到幾乎是純元素碳的黑炭。但這麼做不是反而降低了用柴效率嗎?明明還有很多熱能藏在炭中可以繼續燒,我們卻還潑水讓他降溫?
原因是碳元素本身是相當穩定的存在,一般情況下幾乎不會再被轉換為其他形式的溫室氣體釋回大氣。換言之,如果採用這種成炭之後就降溫的燒柴方法(或許可以稱之為無灰燃燒、造碳燃燒或半燃燒),雖然從能源的角度來看效率降低,卻將用火這件事轉變成人類與植物一同合作的固碳工程:植物透過光合作用將空氣中氧化態的碳捕捉下來,轉換為纖維素,人類再透過用火進一步將其轉化為穩定還原態的碳,埋進大地之中。
而這麼做還有一個好處:炭具有多孔隙的物理特質,可以成為各種微生物的家,成就肥沃的土壤。事實上,這類的研究始自亞馬遜黑土,他們發現當地的古文明似乎擅長製作一種含炭量高的黑色肥沃土壤。
一如所有的生命的延續都是殿基在其他生命的消逝之上,那古老的火亦然。火鞏固著我們的生存命脈,卻是以其他生命的消耗換來的。然而造炭燃燒,卻讓生活中的消耗成為照顧土地的一部分。這或許是遠古的火從古至今不停為我們訴說的:萬物之活,一如火,本身是一種消耗,但同時也是一種照護。消耗與照護是意識的兩端,死與生相依並存。
帶著這樣的覺知,我們每個人的活,也都可以是一種照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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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自始至終都在人類生活的背後,當代的火除了是消耗更應該是一種照護 |
附註:關於爐灶設計
木柴作為燃料有遠古歷史。如文中所述,柴火的燃燒的過程歷經了木、煙、炭、灰四種狀態,這些物質伴隨人類的生活亦有千百年之久,在不同的族群、不同的環境下產生了不同的運用方式,體現在爐灶的設計之中。
三石灶應該是最簡便而古老的爐灶,我在非洲旅行時,許多鄉下地方仍然日常使用。我也在中美洲與婆羅洲的雨林村落,看到很多的家庭以兩根平行的鐵槓架鍋。這類簡易爐灶的特點是,火是原始而奔放的,熱力會四散;而灶火上方很常再做個置物架,剛好可用於燻烤,有時候甚至柴堆就在灶的正上方。複雜一點的爐灶設計,通常就會把火關起來,因為聚熱的關係效率會好一些;再進一步還會有煙囪、煙道,比如說像中國北方常見的「炕」,是爐灶向後延伸出來的床鋪,煙道會通過炕底下,如此燒柴煮飯的同時也在暖床,適合北方寒冷的氣候。
文中所提的火箭爐與木氣爐是比較符合當代環境需求的設計。雖然都能夠有效的將煙轉為燃料,但兩者的思維其實不大一樣,前者設置了一個長長的煙囪,致力於「把煙燒掉」;後者卻用了比較迂迴的方式,先將木柴留在低氧的環境下以類似乾餾的方式釋出木氣,再進氧燃燒,因此更專注於「只燒煙(木氣)」。也因為這個特質,木氣爐很適合文末提到的造碳燃燒。
後記
課程後的某日,我從爐灶裡夾出紅熱的炭放入裝滿水的鐵盆中,沙的一聲水氣奔騰,幾秒鐘後,紅炭就不再掙扎,露出黑色的真面目。一向喜歡抽絲剝繭的 N 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一邊把其中的固碳原理解釋了一遍,一邊繼續翻攪灶上的一鍋樹薯,N 只是默默的聽著。
「但,這感覺只是讓自己好過一點?」久久之後,N 沒來由的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好像完全可以理解。當我們的世界每天挖出上萬桶的石油,排出以兆噸計量的二氧化碳,一個人在山裡拮据的使用木柴,每天埋入一丁點的黑炭回到大地裡,還因此自我感覺良好,好像有點愚蠢。
但我其實常常會發現,面對世間的起起伏伏,最終都是在馴自己的心。
若相信某件事為善且做得開心,那就做吧,慢慢來也行。至於善行是否必然會有善果?其實以我們有限的生命尺度,未必有足夠寬廣的視野去看清。即使有一天發現錯了,再改變也無妨。若對善果執著,一樣陷入了輪迴的陷阱;相反地,寬廣的心好像更能夠引領意念創造實相。念善心寬,任隨浮沈。
所以我後來覺得,如果能夠時時刻刻讓自己自我感覺良好,那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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