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精要版刊登在《鄉間小路》12月號)
根據口述,布農人最初由西部海岸向山遷徙,或許是出於對耕地獵場的需求、或許是出於其他族群的擠壓,他們篳路藍縷的進入了濁水溪上游的南投山區,逐漸發展出郡、巒、丹、卡、卓、蘭六大社群。18 世紀初,布農人開始向外擴張,以丹、郡、巒群為主跨越中央山脈主稜的障礙,向東、向南遷徙,形成橫跨南投、花蓮、台東、高雄的布農山林王國,直到 1930 年代日本政府的集團移住政策,才被強制遷移至淺山地帶。翻開今日的台灣地圖,布農村落圍繞著中央山脈南段的東西兩側,成為現代社會的邊陲,卻是面對廣袤山林的最前線,數百年間建立的文明遺跡仍靜躺山野⋯⋯
馬西桑是郡群布農人從南投向東南翻越所建立最早的部落之一,位於拉庫拉庫溪北岸的深山之境。因地處山背,布農語意為早晨太陽最慢照進的地方,海拔高冷,經年雲霧繚繞(文獻記載中台灣最高的部落為隔著馬霍拉斯溪與馬西桑相望的太魯那斯,兩者海拔實在伯仲之間)。今年深秋,我們一行人包含卓溪鄉登山協會的族人、中研院考古研究團隊、原民台攝影團隊,以 12 天的時間,一同走入這座失落的天空之城。
在過去,馬西桑的聯外交通除了部落道路,更有官方的清八古道與日八古道馬西桑支線,然今日這些古道大部分都已交還山神。我們為了入山的路線討論許久,最後決定採取一個看似繞道,實則卻是最保險的路徑:馬博橫斷。
被平移的山,逆向走回遷徙之路
高底盤的四輪傳動得利卡仿如山野戰車,無畏顛頗的土石,載著大隊人馬沿著中平林道在太平溪谷的的南岸之字攀升。底下的湍流切開山體,水源頭直指高山稜線,回頭望,縱谷平原的農村稻田一片安詳。不知道開了多久,一下車,冷空氣宣告我們已經進入山的領域:這裡是馬博橫斷的東口。
一般所稱的橫斷,通常是指跨越山脈的 A 進 B 出路線,而馬博橫斷因穿越中央山脈主稜上的馬博拉斯山而得名。為了前往海拔 1800 的馬西桑,我們從拉庫拉庫溪北邊的太平溪,借道馬博橫斷東段的登山路徑深入山區,再跨過海拔近 3400 的太溪-拉溪分水嶺,從後門進入馬西桑。這條路雖然遠繞,卻因為終年有登山客,路徑保持完好。
「馬博拉斯山的名字是來自族語的 manqudas,意思是老人家白頭髮的樣子,因為以前天氣很冷這裡會下雪。」我們在森林中手腳並用的爬了四天,終於上到視野寬闊空氣稀薄的高山稜線,陽光灑在眼前眾山頭,Salizan 拿著手機核對,一邊搜尋腦裡讀過的文獻資料庫為我們解說。「但其實老人家說的 manqudas 是在秀姑巒山,但是清朝的地圖不知道為什麼把那座山命名為秀姑巒,馬博拉斯就被向北平移了。」
我們一群人討論著,有人說秀巒是吳光亮的妹妹,因此在開鑿清八古道後便把這座山頭命名為秀姑巒;也有人說這是稗官野史,吳光亮根本沒有妹妹,應該是因為秀姑巒溪的上游起源最高峰才得名。無論如何,其實布農族少有為山頭命名的習慣,所謂的 manqudas 也不完全是秀姑巒山,而是秀姑巒山頭旁較低矮的隘口。我的眼光在山稜隘口與馬西桑的谷地間來回搜索,企圖看見先人可能的遷移路線,此時後頭的協作大隊從天際線緩緩冒出頭,個個頂著頭帶、駝著如山高的揹架。這不正是遷徙中的布農!只是,我們這次是逆著走回去。
來到標高 3363 的布干山,我問同行的布農夥伴山名由來。「不甘心啦,走這麼遠不甘心啦!」夥伴打趣的說,一個個走到山頂的大石上坐成一排,放下頭、肩上的重負,一隻傳說中在山裡訊號最好的遠傳手機輪流打,在最後的訊號點給老婆報平安。我心理默笑,其實,是不干寂寞山吧。
一般的登山路徑就到此,接下來是一段冗長陡險的下坡直到馬西桑。領路的勝文揮著鐮刀在荒煙蔓草中砍出一條路,還一邊在樹幹上留下砍痕記號。大隊人馬前後彼此呼喊,一怕隊伍拖長會跟丟。隨著海拔逐漸下降,陽光被遺落在山巔,霧雨繚繞,我們即將降落天空之城:馬西桑。
回到馬西桑,看見百年前的布農山國
四年前,Salizan、勝文、柚子曾跟隨因電影《黑熊森林》進入一般民眾視野的傳奇布農巡山員林大哥來到馬西桑。這次,勝文、柚子攬下領路重擔,長期在山中執行生態、史蹟調查的他們,很早就開始跟著布農長輩們遊走山林,有充足的高山經驗與空間路感。柚子回憶第一次來馬西桑的時候,還是全隊最年輕,如今面對部落山林記憶傳承的斷層,他們適時搭起銜接的橋樑。在他們的印象中,馬西桑總是濕濕冷冷的,好像永遠蒙著一層霧雨的神秘面紗。
不像阿桑來嘎的中央城寨模式(關於前次踏查阿桑來嘎的紀錄可以參考這篇),馬西桑在地形上剛好由幾條平行的稜線組成,每個家族就佔據一條稜,稜線之間隔著深溝作為天然屏障,是布農族典型以家族為主體的散村模式。每個家族形成一至五棟不等的家屋群集,通常會有一個佔地最大的主家屋,再向左右上下延伸附屬的小家屋,座向依附地形而生,宛如山林版的大宅院。在各稜線間穿梭、清理家屋遺構的我們,遙想每個家族的興衰故事。
我因為擔任獨立作業的 3D 照相手,總是在大隊人馬清理、測量、紀錄完家屋後,獨自一人拿著相機與斷垣殘壁無語對話。很多關於布農先祖生活的想像,會在這個過程蹦進腦海。在布農的家屋中,前庭是重要的空間,我們甚至發現一處家屋,前庭是房屋的兩倍大,大片方正的石板鋪成地板,石板旁的凹槽說明了是從遠處背負而來,有的前庭還會設計排水溝,有的則有疊石桌。這裡是曬穀、工作、交誼的空間,白天幾乎都在戶外活動,將自己放在森林空間裡,在日常生活的浸淫之中融為一體。
相對而言,屋裡的空間其實就是床、穀倉、跟爐灶,如此而已;代表的是人、小米、與火。人跟小米是生命共同體,夜夜共眠;火更是溫飽不可或缺的存在,尤其在這濕冷的雲霧帶山區。小米與火建構的家屋,是人的底蘊,也是人向外擴展的能量之源。
在馬西桑的布農聚落還有一個特色,就是運用了大量的檜木。此處的海拔剛好是檜木生長的範圍,且檜木富含精油能長年不腐,除了在家屋中殘存的檜木板柱,我們甚至發現一個鑿空如獨木舟的檜木槽,據說是作為儲水之用。其他如鐵製的農具刀具、陶製容器、圓形石板(一說為屋頂結構,亦有趕鳥器的說法)等等,頑強的抵抗著時光的吞噬散落在家屋內外的地板,彷彿想要跟我們透漏一些什麼。
我低著頭在家屋內外拍攝,突然看見混雜著落葉的棕黑色腐土間一小圓青綠色的果實。抬頭一看,一株山蘋果就站在家屋石牆旁,原來我們恰好遇上了山林秋收時。此刻,在這深山中的布農聚落,山蘋果、山柿子、山胡桃、山胡椒,即使人去樓空,依然兀自結果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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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與前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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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石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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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排水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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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石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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檜木板柱家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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檜木儲水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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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頭檜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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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與提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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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形石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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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製農、刀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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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石 |
不斷訴說的故事,重新成為自己的家
Salizan 帶著我們順著一棟家屋的稜線往下,可以接到日治時期的聯外道路,途中有一座木造紀念碑,上頭的刻字已經消逝,我們屏息等待 Salizan 揭曉答案。
「這座碑是喀西帕南事件的時候,一個逃難的日警要到馬西桑尋求庇護,但最後還是在這裡被追兵殺了。」就在南岸發生一連串布農抗日事件的時候,北岸的布日關係仍維持友好。這點也可以從此處的家屋遺址中看出,多受日本影響採用榫接的木造結構,甚至有些也會採用日式的火塘,而這個日人的紀念碑就立在布農家屋不遠處。「但因為這裡實在太遠,所以這個碑是木造的(大部分的碑是石造再揹上山)。」(註:此段故事未查證文獻)
然這樣山林裡的和睦關係終究在外界政治環境的變化下破局,霧社事件後日本政府鐵了心要全面淨空台灣山林,位居拉庫拉庫溪深山之境的馬西桑也不例外。「以前林大哥帶我們來馬西桑的時候一定會先到這個家屋祭告。當時這個家的年輕人,被日本人雇用回到馬西桑揹檜木的柱子下山。他回到這裡,想到爸爸媽媽還被埋在屋子的石板下,就用獵槍自盡了。」Salizan 站在一座家屋遺址前回顧長輩曾說過的話。「因為獵槍很長,那個年輕人是用腳扣板機的,」補充細節的同時還不忘做出動作。
同樣被迫離開的還有 Salizan 自己的家族。根據口述,居住在此的有 isbabanal、ismahasan 與 takisvilainan 家族,Salizan 家正是最末者。他的阿公曾居於此,然當他開始走入山林時阿公爸爸皆已不在,是表哥憑著爸爸的酒後閒聊之語帶他找到阿公的家。此時眼前的家屋批著一層腐土落葉安詳入眠,倒是兩根檜木板柱挺有精神的斜立在屋中央。大隊人馬一同將家屋清理出來,露出前庭鋪排方正的石板地板,兩側還有精心堆疊的堤埂與立石。
「其實也不能確定這就是阿公的家,但就算不是應該也是同家族,可能是叔叔伯伯。」Salizan 一貫語速陳緩的說,這次他特地換上族服要跟清理後的家屋合影,「每一次來都在重新連結,這次是第四次,慢慢產生一種這裡是自己家的感覺。」我發現這種重新建立的關係也發生在自己身上。馬西桑不僅僅是一個曾參與考古調查的遺址,更是一個朋友的家。他曾盡地主之誼,帶我們在此𨑨迌,為我們訴說此處的故事。
離開時天又下起雨,馬西桑果真是雨霧之城,雨反反覆覆的下,迷霧讓人看不清營部的方向。走在前頭的 Salizan 突然停在一棵大樹前,指著樹幹上掛著的一叢松蘿,回頭看著我們。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僅僅是松蘿,而是一串吊起來的獸骨,裹著松蘿外衣。原來此處是林大哥過去的獵寮,林大哥小時候曾經被爸爸帶上山打獵,常常一待就是三個月。除了獸骨,一旁還有使用過的棉被跟手織的毯子埋沒在草堆裡。
Salizan 拿出保溫瓶,點了三滴對著獸骨大樹祭告,然後將瓶子遞給我。我低頭一聞,濃濃的酒香撲鼻而來。「隨身要帶酒,」Salizan 嘴角帶笑的解釋,這樣才可以隨時跟祖靈說話。
在布農人的眼中,山不僅僅是山,是必須以誠敬的心對話的,靈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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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道馬博橫斷,一路在森林中爬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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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izan 與 Sai 對著山頭討論前人的遷移路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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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路的勝文與柚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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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默默研讀地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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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頂著重負在前方開路標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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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馬西桑後裔的 Salizan 帶領眾人祭告慰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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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隊營部(夥伴總戲稱獨立帳為安官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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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帆布夾層的大通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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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早晨由 Joejoe 主持的行前會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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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走在馬西桑的溝與稜之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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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霧雨進行調查紀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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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地表植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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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合力清理 Salizan 家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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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族服的 Salizan 回到阿公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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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行者與他們的行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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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人離開之後的馬西桑,山蘋果依然每年結實 |
謝謝帶故事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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