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終點的幾棵羅氏鹽膚木已經結了花,一叢叢的立在平展的枝葉上,在藍天綠葉之間硬是添了一抹黃。夥伴魚貫進入步道,場景如舞台劇換幕般在瞬間切換,原本開闊的天空被樹冠遮蔽,熱情揮舞的闊葉樹們退到後排,悄悄站上前緣的是一株株筆直的巒大杉。森林伸出雙臂擁住每一個入山的行者。
我對八通關古道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些巒大杉,樹幹筆直的伸入天際,紅褐色的樹皮有時掛著青綠的苔蘚,油亮略帶捲曲的鐮狀葉子兩列排站在葉枕上。他們的木材帶有香氣,不僅是很好的建材,而且跟二葉松一樣,可作為生火的油柴。巒大杉火散發一種讓人舒緩的清香。
然而森林訴說的故事,不只是表面上生態的和諧。這些巒大杉的存在其實是造林的結果,他們是貨真價實的近代移民,而在他們移入之前,這裡曾是布農族人居住的空間。
從「拉庫拉庫」到「玉山國家公園」
布農是一個遷徙的民族,其中又以郡社群與巒社群的遷徙範圍最廣。從十八世紀開始——想想那也不過是約兩、三百年前的事——他們離開今日南投信義鄉一帶中央山脈的西翼,開始往東南遷徙。一翻越中央山脈,他們便發現一片廣大深邃的谿谷,在雲海中若隱若現。這片谿谷發源於中央山脈南二段,南北兩側被新康橫斷與馬博橫斷包夾,深豁中長滿了無患子,他們便稱此處為「拉庫拉庫」,無患子的意思。短短百年的時間,郡社群與巒社群在整個拉庫拉庫溪流域建立了無數的聚落,也成為再更往南遷新武呂溪流域及鹿野溪流域的中繼站。這些生活在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開始大規模的與外界接觸是在日治時期。當時國際間對賽璐珞這種合成樹脂的需求量極高,台灣山區的樟腦樹在日本政府的領導下成為全球化供應鍊的重要源頭。為此日本政府必須將對台灣的控管範圍深入山區,也因此在拉庫拉庫溪流域與布農人產生嚴重的衝突,之後更發生了喀西帕南事件與大分事件。最後日本政府在拉庫拉庫溪南岸修築八通關越警備道,東段從璞石閣(今日的玉里)深入拉庫拉庫溪流域,直達中央山脈主稜的大水窟,穿過反抗者的核心地帶。
日人修築的警備道通常寬在一米五以上,且沿著等高線開路,坡度極緩,為的就是推車運送物資。在警備道修築完成之後,大砲與補給源源不絕的從山下運送上來。不僅沿途多設駐在所,更在佳心、大分、托馬斯等處設立了蕃童教育所、療養所、蕃產交易所、養蠶指導所等等,成為周遭聚落的中心,孩子們要來此上學,大人也到此加入現代生產的行列。日本警察則攜家帶眷的,移住各個駐在所。那應該是台灣山林最佈滿人氣的時代。
然而霧社事件過後,日人為有效控管台灣原住民族,實施強制性集團移住政策。八通關沿線的族人被遷到山下的卓溪鄉各村居住,山中的家就這麼逐漸湮沒於森林的自然演替。民國之後林務局與國家公園先後接管,如今這片山區被稱為「玉山國家公園」,在古道口掛了步道解說牌,一路往深山走,沿途可見許多巒大杉與柳杉的造林地,而過去的布農家屋就躺在遊人不曾停駐的步道之外。
尋找生活的痕跡
這幾年來布農的尋根、回家行動逐漸溫熱,曼儀找我參與一個佳心舊社的考古計畫,地毯式的搜索這一帶的家屋、耕地遺址。我們時而走在巨石堆、時而在溪溝;穿越蕨類海及黃藤海;經過無數九芎、江某、殼斗科植物雜生的原始闊葉林,只為尋找疊石的結構,撿拾那些殘存的生活痕跡。布農在傳統上並沒有部落,而是以家族為居住單位。這片山區各處都有零星的家屋群,小則一兩棟,大則四五棟,沿著山坡一層一層的擴張,如同家族的延續一般。這些家屋屬半穴居式,地基稍往下挖,疊石作護坡及側牆,有很好的遮蔽效果。如今家屋只剩疊石的牆,牆面覆生苔蘚,屋頂早已不見蹤影——聽說過去從屋頂的材料是茅草、樹皮或石板還可以知道家族的經濟狀況。屋內則也還給了自然,樹、蕨雜生,有時在清開這些植物時可以發現昔日的三石灶與石頭做成的床架,甚至是鐵鍋的碎片與雕了 SAKURA BEER 字樣的玻璃酒瓶。
除了家屋之外,這片山區也埋藏了許多過去的耕地,幾乎各處都有,只是早已隱身在叢林中,如果不用心觀察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散落一地的石頭罷了。幾處保存完好的還可以看見大片的梯田,不若茶田般整齊劃一,而是奔放的在二維象限上佈滿整個山坡。
這些遺跡在濃密的森林包覆下,卻意外的擁有開闊的空間,樹冠層如同高挑的天花板提供溫柔的保護與呼吸的自由。過去布農家族在山林裡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拾起遺落的友誼
「這個是山胡桃,」走在我前方的曼儀突然彎下腰撿取地上的一個乒乓球大小的果實,果肉已經半爛。他熟練的將肉撥開,只留下黑溜溜的果核。「我們可以帶回去烤來吃。」我想起今年晚冬初到鸞山之時,Tama Aliman與我坐在媽媽屋內聊著那棟重建的茅草屋,並指著門前一株光禿的樹告訴我,以前的家屋附近一定會有山胡桃,這樣孩子就可以在結果的時候撿來烤,是以前的糖果。那時那株山胡桃剛經歷了冬季的落葉,整個樹光禿禿的,別說果實了連片葉子都沒有。
如今我抬起頭,一株山胡桃就站在巒大杉的身旁,對生闊面的葉子,在背光的照耀下透著青草綠。
那綠光帶我回到兒時的台南老家,三合院中央的那棵龍眼大樹下,我一樣抬著頭看著從葉間洩下的光瀑,在院子的地板上尋找掉落的龍眼果實中還完好可食的。直到終於有一個夏天,我已經可以爬上樹頭,摘採整串的龍眼,不用在地上苦苦撿拾。我會坐在樹幹上,享受綠葉的涼蔭跟有點太甜的龍眼。
那時候的生活跟樹很近,很近。然而長大之後我的生活逐漸與樹脫節。我仍然很喜歡那些在街道上或公園裡的樹,樟樹、黑板樹、木棉樹都好,看見他們會很開心。對我而言他們仍然是朋友;但,也僅僅是點頭之交的朋友——他們不再參與我的生活。
對我來說,布農的回家行動不只是看見這些疊石遺跡,更是看見這些曾經伴著祖先生活的植物夥伴們,在等待朋友的歸來。山裡的家從來就不只是建築本身,而是人與土地緊密的連結。halusingut(山胡桃)除了是孩子的糖果外,在花生油還不普及的時候,富含油脂的核仁也可作為揉皮之用;haluus(羅氏鹽膚木)可以補充山中生活欠缺的鹽巴,他燒成的炭含也可以作火藥;huaz(黃藤)堅韌的藤皮是編織的材料,建築家屋時更可以拿來綁梁柱;nahailiun(江某)的木材是作刀鞘的材料;natulun(九芎)則是最好的薪柴,即使生的也可以燒,而且火力穩定,烤肉特別適合。這些布農文化裡的植物都不是特地去找來的,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鄰居,共同生活在這片山林之中。
一個民族不單單是人,也包含了人與共生與土地之上的其他生命萬物的關係,才構成那個民族的全部。
我彎下腰也撿起了一顆山胡桃,跟上早已消失在前方的曼儀。
附餐
1. 對於布農抗日——尤其是拉庫拉庫溪流域一帶——的故事有興趣的話可以閱讀徐如林與楊南郡的《大分‧塔馬荷 布農抗日雙城記》,裡面如小說一般的紀錄了 Dahu Ali 與 Aliman Siking 兩兄弟長達 18 年的抗日經過,大多數的故事都是由作者親身踏查山林、採訪族人、查閱日文資料所得。而我後來才知道,當時在鸞山部落待我的 Tama Aliman 也是屬於這個家族的後代。2. 我對布農植物的了解除了每次帶我上山的導師 Tama Dahu 之外,另一方面來自於台東縣桃源國小鄭漢文校長所主編的《布農族植物文化》一書,是一本紀錄了很多布農傳統植物應用的圖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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