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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採竹


在泰雅族傳說中,離世的族人會經過彩虹橋,女人的靈將回到苧麻的莖裡,在一經一緯的織布過程中,持續溫暖著後代子孫;男人則會回到竹管,搭建起一幢幢的竹屋,遮風避雨,守護家園。

已經不記得是在哪裡讀到這段文字,但那先人的靈與植物的靈融為一體,守護在側的圖像一直烙印在心中某個角落。倚山而居之後,生活與植物形影不離,每天放進嘴裡的、手上敲敲打打削削切切的,都是各種植物。我才發現,泰雅先祖並沒有胡謅,竹子之於人的生活,確實佔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

住家的後山坡上,有著大片的桂竹林。過去政府曾積極推廣竹產業,部落周邊的山坡地廣植桂竹,成為重要經濟作物。後來隨著全球經濟環境的轉變,台灣的竹製品失去國際市場競爭力,桂竹林也就這麼被野放。竹子生命力旺盛,產業沒落之後,竹林卻依然生生不息,總在部落背後的青山上對著人們迎風揮手。

每年秋冬之際我總會挑幾個乾燥明亮的日子上山採竹。這個季節的竹子相較於春夏的發筍期,含糖量較低,比較不會有蟲蛀,只要保持乾燥便可存放。採竹並不困難,我甚至帶著郊遊的心情出發,鋸子、山刀、繩子放進網袋,順手抓個蒸熟的地瓜包在月桃葉裡當午餐,便向後山去。

桂竹是散生的竹子,比起叢生的刺竹、長枝竹等容易採集。走在成蔭涼爽的竹林裡,零星的幾株楓香已經葉黃枯落,竹子卻依然搖曳著青綠生機。我邊走邊物色著粗細、年齡適當的竹子,看好後便以鋸子鋸下。沒帶布尺,我以臂展為準,一根竹子可以裁二至三段,裁好的竹子再一捆一捆的綁好扛下山。除了通直的竹管也順帶砍了些尾端的分枝,可以作為掃把的備材。通常除非有大興土木的計畫,否則一年只要挑個三、四天上山採竹,便可囤積好一整年夠用的材料。

華萊士——沒錯,就是那個生物地理學上鼎鼎有名的「華萊士線」的華萊士——曾經在其《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中紀錄了生活於婆羅洲熱帶叢林中的達雅克人對竹子的運用,除了搭建竹橋、竹梯、竹地板,劈削好的竹篾可以編成各型各樣的籃子、魚籠,竹管還可作水管、水桶、煙斗、食物罐、隨身檳榔盒、刀鞘等等,讓華萊士驚嘆:「萬能的竹」。其實這應該是他少見多怪了,畢竟歐洲不產竹,但其實竹子在亞洲各地自古以來都被廣泛應用,甚至超越了實用價值溜進了文學的殿堂:小時候最喜歡的童話畫冊便是描繪一對伐竹的老夫妻,在一根發亮的竹管中發現了一個小女嬰,撫養他長大的故事;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取材自日本最古老的小說之一《竹取物語》。

這幾年的生活經驗告訴我,竹子真的很好用,其本身很容易製作卡榫的特性,只要跟藤搭配就可以變化出多樣的結構。如果家裡沒有木工機具、不想用鐵釘跟鐵絲,那麼只要有竹跟藤,許多生活所需的物件都能夠憑雙手、不插電的創造出來。

竹子的強度雖不如木頭,但容易製作的特性也使其便於汰換或維修,而廢棄的竹材也可以成為家裡爐子的燃料,事實上,竹子的易燃性常常可以作為關鍵的起火材料或火力推進器。燒完的碳與灰又可以撒到田裡成為養料,生命就這樣成為一個互相滋養的圈。

今年的冬天冷得早,特別適合在家裡做活,我決定製作一只竹床台作為起居空間。過去阿美族的家屋裡都會有這樣子架高的床台,稱為 takar,像個大通舖,睡覺時上頭再鋪上藤蓆。takar 可以用藤、竹或芒桿製作,我理所當然的選擇了生活中最近的桂竹為材料,將竹剖成片,一片片的鋪設床面。希望明年開始,這個竹台可以撐起每一個歡笑與沉靜的時刻,伴著我們度過四季。

(本文刊登於《鄉間小路》2021/12月號)


製作中的竹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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