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南澳的初印象要從學生時代的一趟徒步環島說起,那時因為公路車多難行,總是偏愛走濱海小道,附帶好處是可以睡海灘,每天起床從海灘望向映著天光的島嶼。來到蘇花段,山海相逼,對出生南台灣廣大平原的我來說好像踏入樹洞裡的奇幻時空。在南澳海灘的夜晚,不時感到村落燈火後方的青山化為黑色巨獸,靜靜窺視人間紅塵。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後來會多次出入其中,還在裡頭修築山徑。
這幾年來手作步道的概念已成顯學,背後的推手是千里步道協會。他們原初的想望是建立一條串連全島的綠徑,後來演變成各地獨立發展的步道網路。第一次跟著千里步道的夥伴作步道就是在南澳山區,之後又陸陸續續回來幾次,協會已經離開,步道的養護工作卻由當地青年組成的愛南澳團隊延續下去。
我們修築的這條路是南澳古道。就像所有的古道一樣,其開鑿是建立在生活、統治等實務需求之上,南澳古道也是日治時期為統治南澳山區泰雅族人所建立的警備道系統,大致上分為可分為寒溪道路、武塔道路、比亞豪道路,前二者分別從蘭陽平原與南澳平原進入南澳山區的流興社,後者則從流興社再向內深入,直達南湖大山下泰雅南澳群的第一大社:比亞豪,並翻過中央山脈連接另一端的埤亞南越道路。
民國四、五零年代之後,所有山區裡的泰雅舊社皆遷到山腳下的平原區,古道系統也就埋沒於荒煙蔓草。今所稱之南澳古道,主要是指三條支線中的武塔道路,前 3.8k 已經由林務局整理為一般健行步道。第一次造訪時,一個穿著時尚簡約、亮色系短衫褲的跑山女孩,輕盈的與背負沈重行囊的我們擦身而過。而 3.8k 之後再往內,沿途經過楠子駐在所與武塔,直達流興的路段,也是這幾年愛南澳想要透過手作方式維護的步道,作為社區尋根、學校面山教育之用,進一步發展生態旅遊。
我們的車沿著南澳南溪的右岸進入山谷,過了金洋村之後是幾處高級露營區,聚集著渴望自然的浸溽卻又不捨脫下文明外衣的人們,而公路的終點,也是步道的起點,文明與自然在此會哨。我們拿起各種工具:鶴嘴鋤、三爪耙、土強等等整裝待發,點三滴酒敬靈之後,出發築路去。
南澳古道的前段走在低海拔的楠榕林帶。潮濕的石壁上長滿了梳著旁分頭的秋海棠,多汁沁酸的莖梗是山林旅人的止渴妙方。幾處古道旁的山坡地滿覆過貓,夥伴們忙著摘採為晚餐加菜。人工栽植的油桐與楓香穿插在原始林相之間,澳花村的村長告訴我們,楓香的木材可以用來種香菇,至今仍是當地族人的經濟來源之一。
這次的山行主要為修復古道約 7k 處的崩落,預計將原本的路基以土石填平,下邊坡則以砌石駁砍作為擋土牆。砌石是台灣的山區族群常用的建築技術,不論是作為梯田、道路的護坡,或者家屋的牆面。然各處依石材的不同也發展出不同的工法,如石板疊砌、交丁砌、亂石砌、人字砌等等。砌石看似是一種藝術,要穩固卻有些科學根據,石牆的深度須達高度的 1/5 以上,底部與頂部也應選用較重的石塊。我們先以鋤頭整過地基之後,蒐集大大小小的石頭,便開始堆砌。每顆石頭都有他剛剛好的位置,嘗試各種不同的相位角度,必要時以榔頭破石修型,讓石頭跟石頭之間能穩固而緊密的契合。
砌石跟寫作一樣需要專注連貫,不宜多人並行,也因此蒐集好石頭後我就等在一旁,看著夥伴堆疊時的專注神情。突然有很多畫面閃進我的腦海裡:颱風過後,雨林裡的村落中,紮著長髮的印第安男子在屋頂上一片一片的鋪著棕櫚葉,精準的調整每個交疊的位置;部落的鐵皮工寮裡,布農老人瞇著眼編著一只藤籃子,粗皺的手指在一根根細長的藤條之間時輕時重的遊走。那些專注的神情、精巧的手勁如出一轍。
我突然想到,步道就步道,為什麼非得手作不可?過去我們對手作的想像通常僅只於手工藝,然而現在(其實也是在更古老的時代),很多仰賴機具的粗活,例如建築、修路、農務,愈來愈多人以手作的方式取代,成了手作屋、手作步道、手作田。動力機械確實可以給我們更大的力量,然而從廣義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法則來看,我們對環境施加的力量愈大,所必須承受的反彈力道也愈強。而手作,儘管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卻成了對待環境更溫柔的一種可能。
當我們以手作重現這條山徑時也反映了不同時代的思維。過去這條路的開鑿是文明向山野推進的刀鋒,殖民政府炸開山壁,沿途設立駐在所、交易所;而現在,人們卻渴望盡可能的保留森林原貌,重鋪一條連結自然之道。或許在人們的心中,依然藏著溫柔的對待自己的土地的期盼,也渴望被土地溫柔的對待。
工作完成後,日正當中,大部分的人前往溪溝取水準備煮午餐,我跟幾個夥伴則留在步道旁的一株杜虹樹下休息。杜虹是一種艷彩奪目的藥用植物,粉紅的花朵、紫色的果實常成為綠野中的亮點,阿美族的夥伴則拿來作為外傷消腫之用。或許下次經過,我們會在古道上看見紫珠纍纍。
(本文刊登於《鄉間小路》2021/11月號)
眾人一同修復古道崩塌處 |
完工之古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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