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襲來,原本在森林裡如螞蟻一般拖運著木頭的我們趕忙躲回營地。野地工事必須順應老天臉色,尤其在這種雷雨盛行的夏季山林。我們立刻變更計畫,招回森林裡的工兵部隊,先整地、除草鋪土、挖排水溝。同一時間,伙房兵也努力的與潮濕的木頭及濃煙對抗。
晚餐後 Ciang 拿出了套著夾鏈袋的菜單仔細研究,一邊在地上鋪好了自己鞣製的獸皮毯,一躺下去,身體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思緒。
我的心思也跟著漂回了幾年前第一次與 Ciang 上山,一樣是在這個山區,這條路上,當時的他穿著同樣的軍綠外套。某個晚上我們一起處理山所給予的禮物,將山獸脫皮、肢解,清洗熱騰騰的內臟。他說起他的阿公交給他的與山相處之道,我才確定我一直感受到的他身體裡的老靈魂其來有自。(與 Ciang 的第一次上山在內本鹿 18 年)
後來一段時間沒了聯繫,但輾轉聽說那趟山行在他心中種下了種子,回到南投後他申請各項計畫,在學校積極的推動山林教育。偶爾他也傳來一些他向老人家請益,研究如何處理獸皮的實作照片。這些過去布農人熟悉的事務,現在學校沒教,他必須自己抓緊每一個學習的機會。
今年他又來到台東,利用系上的實習計畫到部落換工,做些鐵工、竹工、土木工,也是這次上山搭建工寮的布農青年軍的小隊長。
青年軍裡還有許多熟面孔,Atul 是其中之一。我們初識在濕淋淋的關門古道,我跟著花蓮馬遠丹群的布農族人走上他們的回家之路。當時他身著印著「郵」字 logo 的森綠雨衣(據說是部落的郵差大哥無私的分享),完美的隱身山林中,話少的個性也讓他埋沒在隊伍的邊邊角角,直到一杯酒下肚後,他開始沒完沒了的跟我訴說他想找回傳統文化的想法,以及這幾年他學習編藤、織麻遇到的困境⋯⋯。那時我才對他有了印象,畢竟對這些老工藝有興趣的部落年輕人少之又少。直到現在,他對我的招呼語還是:「理博,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採藤?」
後來我陸陸續續在頭帶課、網袋課中見到他,也知道他跟另外兩個夥伴正在合作拍攝紀錄片,紀錄馬遠青年回到舊部落的身之路與心之路。這次,換他從花蓮來到台東,參與內本鹿回家行動的工寮搭建。我們又一起在山裡生活與工作,靠著自己的雙腳在大地移動、圍著木頭的火光燒飯,在烈陽、濛霧與暴雨的交替中採集木頭、作防腐處理、立柱、上樑、釘釘子、尬鐵絲⋯⋯。
農式工寮順利在為期一週的山行內完工:石砌矮牆、原木建構的梁柱骨架撐起了藍白帆布的屋頂,寮內的火塘吐著濃嗆白煙,懸掛式的烤架上,獸肉被燻成內斂的暗褐色調。雨過天青的傍晚,天空妝上幾點星斑。Atul 挑了一些剩餘的木料,削削切切,作起了自己的羊角鉤針。Ciang 磨著山刀,準備晚上去逛逛農男菜市場。青年們的話題在山上的工程與山下的校園生活之間來回穿梭。
這幾年來,儘管仍算少數,但我看見愈來愈多的年輕人,逆著主流的方向,回到部落去填補文化的缺口,甚至向山發展,想要透過老人家口中的傳統去經營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已經不再熟悉的傳統領域。
而這個青年世代的回流似乎還有另一層意義。布農族以家族為主,過去族人的遷徙與領域的擴展、祭祀與農耕,都建立在家族血脈的經線上。然而當代的布農青年卻也善於建立跨域的互動。在這炊煙繚繞的工寮裡,布農青年軍涵蓋了郡、巒、丹、卓群,來自中央山脈兩側的南投、花蓮與台東。如此橫向的緯線連結,橋樑著家族與家族之間、社群與社群之間,成為一股穩固的力量。
我走出工寮,天空換上了黑幕,牛郎與織女現身,中間的點點銀河若隱若現。
(本文刊登於《鄉間小路》2021/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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