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同時刊登於《鄉間小路》二、三月號)
(上)
頹圮的伐木基地前,火光照亮了一張張童稚與滄桑的臉。萬里無雲的靛青夜空,月亮斜在天邊,遠方暗黑的山脈無所遁形。突然冷風一吹,火焰隨之起舞,校長的喉頭掀起波瀾,化作亙古梵音帶我們回到 minpakaliva——那個布農史觀中,人可以跟萬物說話的奇異年代。
太古之初,有一個名為 savi 的女巨人悠遊大地。她以深沉的孤寂面對歲月,每次的嘆息都化為濃濃白霧,濕潤了大地,經過千百年,原本沉寂的大地長出各種各樣的樹木,小動物也穿梭其間。而女巨人始終坐在山巔之上沉思,遠遠望去就像高聳入天的山峰,那便是 taungqu savi(玉山主峰)。後來她伸出雙腳,化作兩座大山 asang bukun(郡大山)與 asang banuaz(巒大山),身上的汗水流入兩腿之間,成為大山中間的谿谷。再後來,兩座山出現和女巨人一模一樣的人蔓延整片山林,就是 isbubukun(郡社群)跟 takbanuaz(巒社群)。
故事完畢,孩子們默默無語,悄悄擺頭望向遠方橫亙的青黑山脈,那正是女巨人的右腿,而我們現在就坐在她的左腿肚上。
雖然跟著布農族人上山也有幾個年頭了,但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南投丹大山區——這個目前可追溯並確定的布農原住起源地,五大社群在此成形並向外擴張,同時也是許多神話傳說的故事現場。這份緣得從我現居的部落——台東縣延平鄉桃源村——的國小說起。桃小在幾年前轉型民族實驗教育,積極推動山林課程,除了部落後山的舊部落內本鹿山區之外,更要回到族群起源的南投。於是乎,一校師生乘著遊覽車繞過半個台灣,窗外的湛藍從太平洋默默更名為台灣海峽,最後沿著濁水溪的水龍進入島嶼心臟的丹大山區。
引領我們的是南投的耆老:tama mangan,takbanuaz(巒社群)soqluman 家族的布農人,年近 70 的他與我們眼前的山有著同樣的厚度與深度,卻總是親切和藹,稱自己為「小呆呆」,沒有一點距離。他從小就在這個伐木基地工作,當時林道未開,卡車是解體後以人力背負入山,而伐下的木頭就順水延溪流下。後來陸陸續續開鑿了雙龍、人倫等林道,此處也漸漸人聲鼎沸,如今遺址中還可清楚的看出辦公室、員工宿舍、修車廠、撞球間、販賣部等等,以及一間名為「巒安堂」的小廟,裡頭的壁畫與對聯仍訴說著一群來自中國各方的浪子,對原鄉信仰的依賴。
tama mangan 從小就喜歡聽阿公說故事,常常下工後就往原始林、舊部落鑽,想要去尋找故事發生的場景,認識阿公口中從前可以說話的各種動植物朋友。長大後,有次他在工作時被倒下的杉木打到頭,當下昏厥,醒來時記憶全失,連妻子都不認得。醫生說腦裡積了血塊,動手術風險太高,就在全家都要絕望之際,他的弟弟帶他回到山上,他竟然一點一滴的撿回了記憶的碎片。大自然為他動了最精巧的手術。如今他還是常常一個人回到舊部落,也開始積極的帶領年輕人走入山林。小時候總是喜歡巴著阿公聽故事的他,如今成了火圈的中心,持續把故事說下去,也把自己融入故事之中。
此時月亮已爬上天頂,與中心篝火相互輝映,皎白月光提示著古老傳說:
大地形成之初,兩個太陽輪流出現,熾熱的光芒使得河水乾涸、農作枯槁。一對夫婦到田裡工作,將小兒子放在樹蔭下,等到耕作結束卻發現孩子被曬成了一隻蜥蜴。父親決定為子復仇,以山棕葉抵擋強烈的日照,拉弓射日。被射中的太陽光芒漸漸黯淡,變成了月亮,濺出的血撒滿了整個天空,變成了星星,從此有日夜之分。生氣的月亮與父親對峙︰「你為什麼用箭射我?」父親理直氣壯的回答︰「你傷害我的孩子,也曬傷了穀物,使我們布農人生活困苦,現在我射傷你的眼睛,互不相欠。」月亮聽了搖頭嘆氣︰「孩子的死是你們照顧不周,要不是我的光和熱,大地萬物怎麼活下去?你們只知享受恩澤,卻不懂得感恩圖報,舉行祭典,所以上天叫我們日以繼夜的發出強光和熾熱照射你們。」父親聽了覺得不無道理,為了表示歉意,取下胸前的護胸布為月亮包紮,月亮也傳授他們耕作小米的十項祭儀曆法,從此布農族人便有了豐收的生命。
傳說中月亮教導人們耕作祭儀的地點就在我們眼前女巨人的右腿上。晚安前,孩子們合唱了 masialabuan(月亮歌),告訴月亮,我們即將走入孕育了布農生命的女巨人的兩腿之間,回到 minpakaliva 的奇異時空。
在廢棄的伐木基地迎接清晨的陽光與接下來的旅程 |
伐木基地的巒安堂小廟紀錄著神話之後的現代史 |
整裝待發的孩子與一路相陪的師長 |
跟著 tama mangan 的引領進入女巨人的兩腿之間 |
(下)
「落石!落石!」前頭急切的呼喊打碎了空氣中的凝冰,在崩壁陡坡上緩緩前進的我從驚醒中抬頭。電光石火間,落石已經從眼前奔過,下頭一個孩子閃避不及,小腿被擊中,頓時連人帶包倒地,所幸只是擦傷。
從女巨人的左腿肚下到兩腿之間的路程比想像中艱辛,幾處的崩壁陡坡,我們幾乎四腳接地的爬;寒流來襲,冷風刺骨,遠方的山頭白髮覆頂。接近溪底之時,對岸斑斕岩壁上的溫泉露頭冒著白煙,如魔咒般吸引著我們。
這條女巨人兩腿間的溪流在地圖上被稱為郡大溪,而此處就是溪上著名的伊巴厚溫泉。名稱來自布農語的 pahut,牛虻之意,因為水鹿會群聚於此舔食溫泉的鹽分,牛虻便趁機吸血。tama mangan 帶我們悠遊溪底,並上探女巨人右腿上的伊巴厚舊社。從溪底往上有兩層廣闊的河階平台,過去皆為耕地,後來成為楓香造林,而現在,在這個年盡冬藏的季節,樹梢不見一點綠,枯黃的落葉滋養著土地,水鹿也等待著換角新生。
跟著 tama mangan 的腳步繼續往上,轉到一條稜線展望處,遠方的山稜鋸齒玲瓏,一如百步蛇身上的紋路。晴藍的天空中卻剛好一片雲蓋住山頭,風吹動地上的落葉沙沙,空氣中藏著一種躁動。
從前有一個郡社婦女,在山上看見了一隻美麗的小百步蛇,想把他帶回家按照他的花紋織成圖騰,蛇媽媽也答應了。後來婦人終於成功織出美麗的紋路,但也因此許多婦人都跑來借小蛇,後來甚至被借到巒社去。小蛇最終因為被帶離家太遠而死,母蛇一直等不到自己的小蛇悲憤異常。一天日正當中,部落後方的山頭突然籠罩一片黑,沙沙的聲音迴盪在山谷間,數百萬隻的百步蛇舖天蓋地襲來,在村中大肆屠殺。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一個逃到刺蔥樹上活了下來。後來他跑到鄰村求援,其他人聽到這件事都很生氣,揚言要復仇,不過那個活下來的人卻說:「其實把小蛇害死是我們有錯在先,蛇媽媽因為自己的孩子死去會那麼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眾人聽了之後便打消了報復的念頭,並與百步蛇和解,從此之後,百步蛇被稱為 kaviaz,就是朋友的意思。
「百步蛇的故事其實背後談的是寬容,」校長為 tama mangan 的故事下了註解。這幾年來桃小的民族實驗教育幕後的重要推手是校長,總是赤腳帶領孩子走入山林學習。這次的山行也是他堅持要帶孩子親臨傳說現場。故事有滲透人心的力量,傳說更是一個族群的意識根基,更重要的是看見背後所隱藏的品格價值。在校長的註解下我突然想到,從射日之征到月亮之約、人蛇大戰到結盟為友,在布農族的神話傳說中並不是一味的和諧,相反地,老祖先好像早就知道了衝突與對立是這個世界的必然,卻也暗示我們透過理解與包容達到最終的平和。
回程我們又從女巨人的兩腿之間上到左腳頂的西巒大山。天氣清冷,陽光普照,眾山一覽無遺,女巨人上身的玉山、右腳頂的東郡大山矗立眼前。
從前一條巨蛇橫臥溪口,阻塞水流,整個山谷聚落陷入一片汪洋。布農人驚慌失措,連夜攜家帶眷的逃,最後逃到了玉山山頂。但倉皇之間沒有帶足糧食,更忘了火種,族人個個又餓又冷。就在絕望之際,有人發現東郡大山的山頂似有狼煙升起,於是差遣動物們前往協助取火,但都無功而返。最後是由紅嘴黑鵯用嘴巴與腳爪啣取火種,全身的羽毛因此被燒得焦黑,嘴巴與雙腳也被燙紅,才成功回來,布農人也才重新有了溫暖與希望。
從山頂遠眺,東郡大山與玉山之間展開了一片宏偉山勢,女巨人的整個身體如今就躺在眼前。而女巨人的身後,最遠方還可看見三叉山的山頂在微微招手,我們來自的內本鹿又在更後方。如此廣大的山林過去皆是布農人的家園,他們從女巨人的膝下開始往外擴散,開闢田園、追逐鳥獸;最終卻又在政權更迭下離山而去。這九日的山旅雖然只是短短的山林生活,卻讓我們像回到了母親雙腿間的陰道,感受自我的重生。
我想起某一晚的火堆旁,阿國老師的疑問:「真的需要這麼危險嗎?帶孩子認識自己的文化沒有更安全的方法嗎?」但校長堅持,寧可多雇用嚮導去確保安全,但一定要帶孩子回到山上,甚至遠從台東來到南投,只因山是布農文化的母體。
回到山下,校長拿出撿到的巨大的鹿王角給孩子上課。鹿王布農語稱為 saipuk dalah,字面之意即「照顧土地」。鹿是台灣山林中體型最大的動物,鹿王又是鹿中之最,那樣的王者形象在布農語彙中並不是居高臨下,反倒是女巨人的伺者,土地的照顧者。
那鹿角時時刻刻提醒著孩子:如果我們曾經感受到女巨人的心跳,感受到自己是她的兒女,那也別忘了要好好照顧她,照顧我們的土地。我們依然是 minpakaliva 時代,那個可以跟萬物說話的 bunun。
伊巴厚舊社的耕地已成為大片的楓香造林 |
過去以人力慢慢堆疊的梯田仍舊守著山坡 |
爬上去,遠眺發生百步蛇戰爭的部落 |
女巨人的身體橫亙眼前,bunun 是承歡膝下的子女 |
守護此趟山行的兩大耆老,校長與 tama mang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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