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同時刊登於《鄉間小路》10月號)
Malacecay,是阿美語「合為一體」的意思。一棟家屋的建造,需要眾人合力,也需要各種植物集結在一起,站在對的位置上。眾人與萬物一起工作,才是家的起點,也是生命的起點。
烏雲集結在頭頂上海岸山脈最高峰的麻荖漏山,叢間吹來的涼風透著一股濕味,大夥不自覺的加快揮刀的速度,要趕在雨滴落下前完成工作。不一會藍色貨卡的背上就疊滿了一丘綠。此時遠方山腳下的市鎮還安詳的依偎在太平洋邊,海天一片亮藍,判若兩個世界。
「其實拿植物沒有不對,只是要拿對方法,拿了要種回去,這樣他反而會長得更好,」好意在指揮大家工作之餘,還要回答記者的問題。或許是對全球環境破壞的反動,這些年來同溫層裡出現了許多努力重建傳統文化中的土地倫理的朋友,好意是其中之一。他計畫在家族傳下來的土地上重建阿美族的傳統家屋,以家屋為中心,把以前生活中的植物種回來,找回老人家口中那些如何與土地一起工作的智慧,「這樣我們的山就會一直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為了蓋這棟家屋,好意先在部落四處田調,他發現成功一帶還保留了四棟傳統家屋,仔細考察後他畫下了自己的設計圖。而在動工之前,他還先做了一個小模型,每次有新朋友來,他總會拿起模型解說。
阿美族的傳統家屋就像一個植物叢集,是幾乎全以植物素材來搭建的自然建築。主要的支撐結構用木頭,在過去會選用這座島嶼上最堅硬的櫸木或烏心石,然礙於當代法規,好意只能選擇購買林務局疏伐的柳杉、香杉等造林木;側牆則將竹子用環狀錯位破節的方式打開成片,一片一片的拼起來;屋頂先用竹片編成一個底襯,再往上疊一層厚厚的茅草來阻隔雨水;內部是架高的床台,一般會使用竹編或藤條。各部位的接合,木結構採用榫接,過去都是一刀一刀的鑿出榫頭跟卯眼,當然現在的我們有各種電動機械可以使用;其他部分幾乎都是使用黃藤削成的藤篾來綁定,這就無法仰賴機械,只能純手工。整個家屋的建造介於「工程」與「手工藝」之間,勞力活之外也講求精細的工法。
海線的阿美族家屋有一點跟其他阿美族不同。在我接觸過的台灣南島文化中,幾乎都把「灶」當作家屋中最神聖的部分,布農人甚至以 "tastu baning"(同一口灶)來代表「一家人」;但海線阿美的家屋是沒有灶的。廚房獨立於家屋之外,就算在寒冷的天氣,也是將已經燒成碳的木頭拿到屋裡取暖。究其原因,東海岸風大,且天乾物燥,在好意田調的過程中,就聽過許多老人家講起家屋火災的往事,一旦某家人的房子被燒掉,還會動員整個部落的青年階級先幫忙搭簡易竹屋。而這樣的事實似乎也早就藏在祖先對這片土地的稱呼:麻荖漏 Madawdaw 就是阿美語「草木乾枯」的意思。
在傳統家屋的建造中,材料蒐集是最累也最重要的。以前蓋家屋的前幾年就會開始利用農閒準備材料,等到最後要蓋時,就用 mipaliw(換工)的方式找來部落的人一起,一個月內就可以把房子蓋起來。而一棟家屋所需要的材料量相當大,採集也不容易。以藤來說,藤通常會在叢林之間穿梭,一會竄升到樹冠層浮出樹海,一會又在森林底層匍匐前進,拉藤既考驗經驗也耗費體力。好意常常必須一個人到山裡拉藤,花了半年的時間才把材料蒐集完畢。而採集來的材料得好好照顧,或者煙燻、或者日曬,下雨天還要給他蓋被子(防水布)。就這樣,藤、竹、木、茅草一個個來到基地報到,最後只差一種:peneng。
peneng 在家屋中看不見的地方,卻很重要,他是竹片牆中間的夾層,讓牆不透風;也是屋頂茅草的壓條,確保茅草紮實不滲水。而且這種材料「很奇怪,就是不會發霉!」問老人家 peneng 國語是什麼,他們總說是蘆葦,但比對現存的四棟家屋,怎麼就是不像?而老人家又已不良於行,無法一同上山採集,更讓 peneng 的真實身分始終成謎。後來,終於,在老人家指示的山路四處採集比對之下,好意找到了,就是現在我們刀下的「芒草」。
說「芒草」其實是很籠統的稱呼,在植物盲眼中,大概許多禾本科的植物:五節芒、白背芒、甜跟子草、蘆葦⋯⋯,都會被叫芒草。傳統家屋使用的 peneng 其實是「五節芒」,外觀上雖然跟其他的「芒草」都很像,但他有一個容易分辨的特色就藏在他的名稱裡:他會在端午節前後開花。仲夏的此時,烏雲密佈的山頭下,已經轉白的五節芒花穗正在風中對著我們招手。
我們趕在落雨之前順利將 peneng 帶回山下的家屋基地。海濱的空氣依然乾燥,但夕陽已被擋在山後徒留天空一抹淡粉的雲彩,一天最美好的時刻即將登場。
工地廚房裡,ina 的皇宮菜、莧菜、南瓜一道道上桌,排成了一方夏季菜園。燻架上的山羌,在整日的慢火煙燻下,披上一層健康的深培咖啡色,緊緊鎖住深層的肉汁。好意又拿出一盤不知名的海螺(談起家裡的冰箱,他笑著說是「動物園」),在這個近山靠海的地方,山產海味都是土地的給予,只要懂得取之以道。很公平的是,蚊子也已經準備好跟我們一起共進晚餐。
「換工就是一定要煮,大家一起吃,不能買便當!」
(註:有時候慣用的拼音會跟官方系統有所出入,我在原民會線上詞典查到的五節芒拼音為 "bunun",但在文中維持好意的拼法,發音大概是:ㄅㄜˇㄋㄣˋ。)
| 從山上載回滿車的五節芒,即將成為家的一部分 |
| 採來的竹子要架高煙燻,好好呵護 |
| 傳統屋的工程基礎是各種工藝用鐵器 |
| 在酷暑豔陽下工作,挖掘柱洞 |
| 綁屋頂的炙熱工程 |
| 動力機械與手工刻鑿並進的木工榫卯 |
| 木造主結構一橫一豎的慢慢長出土 |
| 每日工作後的晚餐共食,好意帶著大家禱告 |
| 面海背山的 madawdaw 部落,現已成為成功鎮 |
後記
好意的家屋從冬春開始備料,夏天蓋到秋天,終於在今年十月中完工,未來將作為阿美族土地文化的傳承基地。如果對這個計畫有興趣可以關注他的粉專:Malacecay阿美傳統家屋構築與寶庫工坊,原民台也有相關報導。
在幫工這棟家屋的過程中,除了阿美人的植物利用之外,依稀讓我看見了其他東西。七八月的酷暑,我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與烈陽交戰,只在傍晚太陽被身後的海岸山脈擋住後獲得一絲閒涼,這時好意的太太總會帶著小名柯批的柴犬來工地散步,看看大家,準備飲料點心。好意會跟我們介紹:「這位是家屋的主人。」
家屋分為正門與側門,一般人走的是山形牆進出的正門,側門則「直通 mamu(阿嬤)睡覺的地方,還有 loflof」。我問 "loflof" 是什麼,好意說:「寶庫」。我想起小時候住在三合院的老房子,阿公的房間門口有一只比我還高大的密封櫃子,材質是厚重的黑青鑄鐵,用好幾道的密碼鎖住。長大之後才知道那叫「保險箱」,但裡面放了什麼在阿公過世後已無緣知道。loflof 大概就是這種保險箱的概念,存放一個家裡最重要的東西,只是在阿美族來說,掌管的主人不是阿公,是阿嬤。
在很多傳統消逝的今日,某些細節仍提示著我過去的阿美族是以母為尊的母系社會。前陣子在奇美部落認識年近 70 的蔣媽,從小被選為家屋的繼承人,而他也是接受傳統女主人訓練的最後一代。小時候即使是嚴寒的冬天,天還沒亮就被叫起床背著竹筒去挑水,「其實我們小孩子沒什麼力氣,挑回來水都剩一半了,哪能幫上什麼忙。但媽媽還是一定要你起來,潑水都要逼你起床!訓練的是你的意志力跟責任感。」
至於阿嬤的寶庫裡放了什麼?希望之後有機會聽聽這些故事,就在家屋完工之後的寶庫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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