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 al contenido principal

學習作一個山人


大概是在我上小學之前,政府正式將「山胞」一詞正名為「原住民」。那時候我媽很常帶我參加老人會的旅行團遊訪屏東山區,車上的阿公阿嬤開口閉口都是「山地人」,站在遊覽車前的導遊則拿著麥克風,笑笑的用閩南語說:機罵愛功完走民喔(現在要說原住民)。

就好像過去我們都稱「外籍勞工」、「外勞仔」,現在有人倡議改名為「移工」,以改善對他們的成見歧視。雖然初衷是好的,但關鍵仍在說話者的心裡。如果心中充滿偏見,那用不同的詞彙表達又有何差異?

在我看來,其實我很喜歡「山地人」一詞。因為他很精確的表達出這群人的性質:依存著山林而生的人,生活與山緊密相連的人。又好像我也很喜歡「土著」一詞:依附著土地而生存的人——那不正是人最直接本然的面貌嗎!脫去了聽者或說者的社會成見,這些詞彙一點貶義都沒有。

所以對我來說,我可能更喜歡直接說「山人」,也不一定指原住民,而是指與山生活在一起的人。

自從從尼加拉瓜回來之後我便渴望作一個「山人」,渴望那種與山糾纏不清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對台灣的山的渴望將我從尼加拉瓜喚回。然而我並不想成為一個登山家,並不想將山林單純作為鏡頭底下的風景,或如數家珍的戰功,或走過不留痕跡的旅行地,不,都不是。我更想單純的在山野裡生活,嘗試各種不同與山互動的方式,以之為生、以之為師,在生活中學習。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內本鹿。

緣份是一件很懸的事情,有些事可能不著痕跡的埋下了種子,然後在泥土中默默的等待,時機成熟後才豁然發芽。我發現其實早在我大學時代就已聽聞內本鹿,當時還將內本鹿 pasnanavan 的網站加到電腦書籤。但老實說,那時候的我對內本鹿是什麼鹿一點概念都沒有,甚至不知道,他根本不是鹿。

沒想到,他卻在我對山最飢渴的時候結出了一串美麗的稻穗。

內本鹿的故事,簡而言之,是一個處於文化斷層代的布農族人,努力重返祖居的山林,找回傳統智識文化的故事。他們曾經被迫(或自願)遷徙到平地,很多甚至離開部落到都市裡成為國家現代化機器的螺絲釘,然後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巨大的文化斷層,現在努力的找回曾經屬於自己的文化內涵,重新成為「布農」。

這樣的故事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一個複雜而艱辛的過程。如何找回自己的文化內涵?那個文化是什麼?怎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布農人?族人努力了十多年,現在還在持續進行中。

布農人是典型的「山人」,甚至可以說是「高山人」,過去分布的海拔是全台灣的原住民族群中最高者,而且過著不斷遷徙、遊耕的生活。Tama Nabu 說:「耆老一再的告誡,要不斷的遷徙,布農的文明才得以延續,否則將蝕壞、消失。而這文明必需保持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的山上。」

關於 Tama Nabu 描述的布農形象,我很喜歡日本人類學探險家森丑之助的紀錄,他說:「一般蕃人都不願意,也沒有勇氣走出部落的領域,更不敢單獨外出遊獵。只有布農族敢單獨超越部落的領域,四處去旅行,甚至進入別族的獵場狩獵。我們有一次從埔里到花蓮途中,把一面國旗和一個飯碗留在能高主山山頂留念。另一次從合歡山到奇萊主山時,也把一些紀念品留在奇萊主山附近的山頭。後來,布農族獵人,從他們南方的領域,長途跋涉到屬於泰雅族領域的奇萊主山方面打獵,竟從山頂回收我們留下來的東西,帶到集集街的支廳。這種縱橫高山如入無人之境的作風,是別族做夢也不敢做的一件事。」

可以想像,在當時對台灣山區的地理人文仍不熟悉、交通不便的時代,從平原遠望那雲霧繚繞的巨大山體,就彷彿一道封印的結界。而在這山國之內,布農人以懸崖幽谷為家、高山稜線為道,穿梭在從埔里以南到今日內本鹿一帶的中央山脈、玉山山脈,建立了高山文明。

然今日內本鹿後裔所居住的延平鄉,全鄉五個部落都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下。熟悉山域的人大概知道,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的山林與平地判若兩個世界,不單單是因為高度上升造成的氣溫下降,地形的變換與水氣的堆積也讓整個動植物生態都不一樣。對過去直接依賴環境而生的布農人來說,這樣的轉變相當於原本的生活方式必然得改變,那套屬於高山的文化因此慢慢流失。而過去對家鄉土地的空間感也逐漸改變,生活的腹地從原本的向上延伸,轉向為往平地擴張。

而改變最劇者莫過於經濟型態。布農人雖以狩獵聞名,但真正養活整個族群的是小米。根據森氏的踏查紀錄,過去布農人家中會有三年的小米儲糧。小米不僅與布農命脈相依,也滲透了整個布農的生命曆法。

布農人的曆法以可以看見月亮的日子將一年分為十二個月,大約每三到四年就會閏月一次。而每個月應該做什麼事,就以象形符號紀錄在布農人代代相傳的板曆上,其中大多與小米有關,包含開墾、播種、除草、收割、進倉等等,而在進行每項生產活動的同時,也會有相對應的祭典。舉例來說,以前小米倉就在家屋裡,小米曬乾之後必須進倉,在布農的版曆上就畫了一隻倒著的豬,代表在這個時候必須要殺豬來餵養小米的靈。豬血還必須塗在小米倉旁的柱子上,根據 Tama Liman 的說法,這象徵女性的經血,代表源源不絕的生產力。我們可以說,這套曆法與祭儀幾乎是依照小米的生命循環而存在。

對過去的布農人而言,宗教信仰就是生活本身。他們大概沒有「宗教」一詞,也不區分祭儀與勞動。在他們的世界觀中,萬物皆有靈,而所有的行為都是人的靈與物的靈之互動,祭儀正是這種對話的展現。當人的靈、小米的靈與土地的靈對了,就能夠有豐收,生命得以延續。

而當族人從山地移居平地,改作水稻之後,這套曆法與祭儀便難以執行。雖說祭儀的精神是其背後所隱含的對生命的崇敬,但現實的是,人類是健忘的,必須透過具體的行為才能讓精神深化到自己的內在。甚至當對貨幣的需求產生,族人紛紛轉而耕作市場價值較高的經濟作物,像是玉米、李子、梅子等。這樣一個轉變,又讓山村的經濟隨著國際市場動盪不安,許多人只能轉向城市找出路。族人與小米的感情淡了,跟土地的連結也疏了。

我從去年三月第一次跟曼儀與 Tama Dahu 入美奈田山之後,也跟著在延平林道搭建回家行動的工寮、帶亞成鳥的活動,並參加了第一屆 min bunun 的課程。我因追山之故,意外的認識了布農的文化與族群歷史,跟著內本鹿後裔走上這一趟ku lumah(回家)與min bunun(成為人)的旅程,自己的生命似乎也牽扯了進去。

這也讓我也不斷思考,我們所追尋的「傳統山林文化」,如何在現代社會中產生意義?複製一套跟一兩百年前一模一樣的生活似乎沒有必要。就我個人而言,我可以追求與世隔絕的山林生活而樂在其中,但對整個布農族群而言呢?也或許並不是所有的布農人都渴望重回山林,甚至他們可能想當演員、當法官、當工程師,我憑什麼想像他們一定要跟山生活在一起。當代社會最難能可貴的不正是那份對多元選擇的尊重?那相對來說,山林土地的養分是不是也能夠帶給他們什麼呢?

甚至於,布農的傳統文化對於整個多元族群的台灣社會能夠發揮什麼影響力?

這是一個複雜而必須持續思考的問題,仍未有完整的答案。甚至答案可能也不存在,行動了就會有方向。

我想到了在布農人的餐桌上總會出現的樹豆湯,尤其在冬天的時候,一碗熱熱的樹豆排骨湯能夠馬上就讓身體暖起來。樹豆有個布農名叫做 halidang,但其實他來自印度,有的資料說是荷蘭人帶來的,也有些說是日本人鼓勵種植的。無論如何,幾乎全台灣的原住民族都有這種作物。

有一次 Cina Abus 跟我說現在還有人做樹豆漿。因為之前在尼加拉瓜買不到豆漿,我們也會買黃豆回家自己打豆漿,所以大概能夠想像樹豆漿的製作過程,然心裡還是很好奇樹豆漿喝起來究竟是什麼味道?

「不知道欸,我們都直接吃掉了啦!」Cina Abus 對我的問題一笑帶過。

也是,黃豆漿、黑豆漿都是屬於漢文化的傳統,以前的布農人應該也不會有樹豆漿這種東西。雖然我不知道部落的人對樹豆漿的評價如何,但我卻有一種莫名的怦然心動。並不是我喜歡豆漿,而是想到:來自印度的樹豆,在布農人的照顧下在台灣的土地生活下來,然後在漢人磨豆製漿的傳統下被製成樹豆漿。這種多文化交往、創造的過程讓我欣喜。文化雖然在時代的推移下不斷流失,尤其是那些不同民族交會之時,總是發生讓人惋惜的事實,但也不斷有新的文化被創造,受到土地的滋養而茁壯。

古老的故事正是創造未來的養分,等待緣分發芽。


Comentarios

Entradas más populares de este blog

走入回憶之森(內本鹿21年回家紀行)

清晨五點,天還沒亮,空氣中有冰。我鑽出睡袋,披上厚重的羊皮襖,身體還是不停的顫抖。戴著頭燈加入早已在火邊準備早餐的葛利,蹣跚的翻動火上的捲餅(當天的早餐是墨西哥捲餅配上葦如自種自磨的花生醬),身體也不自覺的往火邊靠,想把自己也烤一烤。天漸漸亮,我聽見夥伴的呼喊,走出天幕一看,外頭的青綠山林已在一夜之間換上雪白衣裝。 我忽然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走內本鹿時也遇上霜凍。當時我們走的是從高雄 馬里山翻越 出雲山的穿越路線,一早起來發現營帳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冰要壓到臉上,出來一看發現我們已置身在一片雪白的鐵杉林中。那趟山行對當時的我來說有點越級打怪,幾乎每天我們都是迫降,有一晚缺水,Katu 老師拿出背包深處的米酒,說裡面有 80%的水⋯⋯ 五年過去了,沒想到又再次遇上白皚山林。我好像看見當年那個毅然走入山林的自己,從雪白的森林中走出來,對著我問:一路走來,還好嗎? - 林道 35k,一直被稱為「冰箱」的五層樓高的白簾瀑布在霜凍之中,成了名符其實的冰箱。大夥小心翼翼的爬過冰滑的倒木之前,都不忘拿出手機拍一首「冬季戀歌」,只有 Salizan 面對難得的雪景心裡似乎沒有特別興奮。 雪大概也是 Salizan 心底的某個時空轉換門。今年僅 24 歲的他,第一次走內本鹿是在七年前,就遇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霸王寒流,不僅僅是結霜,而是名副其實的下雪,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白。沈重的行囊壓在年輕的雙肩上,雙腳走到紅腫起泡,在身體又累又冷之際,火又怎麼都生不起來。 當年連 Katu 老師也被震撼教育。他說自己當時經驗還不夠,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看到女兒不停發抖,他立刻脫下雨褲給女兒,而自己身上連件雨衣都沒有,只有 Gortex 外套。沒多久他就全身濕透,在零度以下的風雨之中,體溫迅速流失。就在危及之際,他想到學過的求生守則,立刻把自己全身套進大塑膠袋中,身體才慢慢暖起來。如今的他在霜凍的山林之中,撐著傘自在的領著隊伍前行,跟我們笑談當年。 那年在 Salizan 心中還留下了一個遺憾:惡劣的天候造成溪水暴漲,滾石磊磊,河道無法通行,使得他們無緣回到 takistalan 家族的祖居地 madaipulan。他們還特地在 takisaiyan 等待一天,懷抱著天氣好轉的希望,但最終天公依舊不作美。當時已年近 60 的爸爸告訴他:「今年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不過你以後還有機會,一定要回到 mad...

前進天空之城,馬西桑

(本文精要版刊登在《鄉間小路》12月號) 根據口述,布農人最初由西部海岸向山遷徙,或許是出於對耕地獵場的需求、或許是出於其他族群的擠壓,他們篳路藍縷的進入了濁水溪上游的南投山區,逐漸發展出郡、巒、丹、卡、卓、蘭六大社群。18 世紀初,布農人開始向外擴張,以丹、郡、巒群為主跨越中央山脈主稜的障礙,向東、向南遷徙,形成橫跨南投、花蓮、台東、高雄的布農山林王國,直到 1930 年代日本政府的集團移住政策,才被強制遷移至淺山地帶。翻開今日的台灣地圖,布農村落圍繞著中央山脈南段的東西兩側,成為現代社會的邊陲,卻是面對廣袤山林的最前線,數百年間建立的文明遺跡仍靜躺山野⋯⋯ 馬西桑是郡群布農人從南投向東南翻越所建立最早的部落之一,位於拉庫拉庫溪北岸的深山之境。因地處山背,布農語意為早晨太陽最慢照進的地方,海拔高冷,經年雲霧繚繞(文獻記載中台灣最高的部落為隔著馬霍拉斯溪與馬西桑相望的太魯那斯,兩者海拔實在伯仲之間)。今年深秋,我們一行人包含卓溪鄉登山協會的族人、中研院考古研究團隊、原民台攝影團隊,以 12 天的時間,一同走入這座失落的天空之城。 在過去,馬西桑的聯外交通除了部落道路,更有官方的清八古道與日八古道馬西桑支線,然今日這些古道大部分都已交還山神。我們為了入山的路線討論許久,最後決定採取一個看似繞道,實則卻是最保險的路徑:馬博橫斷。 被平移的山,逆向走回遷徙之路 高底盤的四輪傳動得利卡仿如山野戰車,無畏顛頗的土石,載著大隊人馬沿著中平林道在太平溪谷的的南岸之字攀升。底下的湍流切開山體,水源頭直指高山稜線,回頭望,縱谷平原的農村稻田一片安詳。不知道開了多久,一下車,冷空氣宣告我們已經進入山的領域:這裡是馬博橫斷的東口。 一般所稱的橫斷,通常是指跨越山脈的 A 進 B 出路線,而馬博橫斷因穿越中央山脈主稜上的馬博拉斯山而得名。為了前往海拔 1800 的馬西桑,我們從拉庫拉庫溪北邊的太平溪,借道馬博橫斷東段的登山路徑深入山區,再跨過海拔近 3400 的太溪-拉溪分水嶺,從後門進入馬西桑。這條路雖然遠繞,卻因為終年有登山客,路徑保持完好。 「馬博拉斯山的名字是來自族語的 manqudas,意思是老人家白頭髮的樣子,因為以前天氣很冷這裡會下雪。」我們在森林中手腳並用的爬了四天,終於上到視野寬闊空氣稀薄的高山稜線,陽光灑在眼前眾山頭,Salizan 拿著手機核對,一邊搜尋腦裡讀過的文獻...

岩穴、廢橋與殘屋

我們手持著提燈走入漆黑的洞穴,洞內積水深度及膝,水珠從洞頂的石壁滲出,長出一條條的鐘乳石。原本以為小小的洞穴,沒想到隨著我們的燈光不斷往前延伸。突然燈光外圍的黑暗中一陣騷動,幢幢黑影倏地朝我們襲來——原來是棲息在穴底深處的蝙蝠。 最早是從部落長輩的口中聽聞此鐘乳石洞,當時只覺得天方夜譚,沒想到親自踏查還真有這麼一個詭譎之處。我們特地帶了捲尺丈量,整個洞穴的深度達 40m,中點還有一T字型叉路,整體穴形相當工整,明顯是一座人工開鑿的隧道。但問題來了,為什麼在這荒山密林中會有這麼一個隧道? 隧道附近還有一座殘破的鐵線橋,我們試圖推敲兩者的關聯性。鐵線橋僅存兩條鐵索仍緊緊的抓著兩岸絕壁,但橋板皆已不見蹤跡,四處可找到一些散落的鐵線零件,水泥柱體也傾倒在土石堆中。 事實上,這並不是此處唯一的廢橋遺址,不遠處還有另外兩座。在內本鹿古道的踏查中這段一直是個懸而未定的謎,有些資料顯示,古道離開清水駐在所後應維持在鹿野溪的北岸,繞行跨越北岸的幾處支流後接到嘉嘉代駐在所;但也有些資料顯示,古道在此跨過主流,於南岸行走一段後才再跨回北岸。但就算如此,為什麼會有三條橋呢?還是古道另有支線連結對岸的 masuvanu 聚落? 我們循古道繼續往前探查其餘的兩座鐵線橋。古道大抵沿著等高線前進,秋冬之際的森林微雨,空氣既靜且輕。繞過幾個溪溝瀑布、礫石崩塌,森林愈來愈濃密遮蔽了視線,但隱約可以看出前頭有一塊開闊的平地。繼續往前,一座格局方正的低矮水泥結構出現在古道旁。 是一座日式建築的墊高基礎。早期的日本建築多為木造,為了避免白蟻及地面的溼氣侵害,發展成踩高蹺的形式,木屋主體是站在磚造或水泥的高架基礎上。有趣的是,日本建築來到台灣後,為了適應台灣高溫多濕的氣候,還把鞋墊增高了:日本的「床高」(室內地板高度)大概是 45cm 左右,臺灣則提高到 60cm 左右。而研究山中駐在所的專家林一宏博士又發現,「(駐在所建物)床高僅 1 尺半與日本本土相近,比台灣平地一般 2 尺半床高少很多」。我們測量了一下眼前的水泥結構,高度是 40cm,確實與研究吻合。 「有位退休的台電員工寫了一本書,耙梳台灣的電力發展史,裡面有提到在日治末期,日本人打算利用這邊的峽谷地形蓋水壩做水力發電,叫做『清水計畫』。這個遺址可能就是原本是要作為辦公室或員工宿舍的。」我們在水泥基座的遺址旁生火,烤起饅頭果腹,Katu老師一邊將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