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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山:南湖大山


很多人都會說台灣是個島國,但我更喜歡說台灣是個山國。

每每俯瞰著那伏在這座島上的脊樑山脈,凹凸錯落,層巒疊峰,批著一層綿密厚重的森林,總想著在那深綠的盡頭,究竟藏著什麼等待挖掘的奧秘?即使當前台灣社會的發展是以平原都會區為中心,山似乎從大部分人的認知地圖中消失,成為一整片暗黑的未知,但事實上山仍然默默的守護在側,儲備了我們賴以維生的水,緊緊的抓住我們安身立命的一土一石,更蘊含豐富的生靈能量。那樣的陪伴總是靜靜的,揹著千萬年的亙古時光看著人間燈火的興衰明滅。

我們又有多少時候真正走入過大山的懷抱?

第一次走進台灣的大山,是跟著一群戶外引導員與老師,走入中央山脈北段最高峰的南湖大山。現在回想起來我總會稱這群人為「引路人」,即使後來我多半隻身走入山林,但他們帶給我的敬山啟蒙,默默的指引了我走入山林的每一個步伐。也是後來接觸了形形色色的登山者,才發現這樣的敬山態度其實難能可貴。在台灣,登山普遍被視為一種運動,而百岳的完成率是等級指標;更有些時候,登山發展成了不同型態的觀光業。不管是作為運動強身或觀光休閒,都是山帶給我們的附加價值;然而隨著入山的人潮增加,山徑上總是可以發現人造垃圾,也常看到有些登山團體直接將大量廚餘往山谷倒,山默默的承受這一切。我們在帶著不同的目的入山時,是否也應該尊重這片山林?

事實上,我對山旅有更多的想像。有沒有可能,透過雙腳與山林的親密接觸,轉化為對這片土地的認識與情感,進而成為山國的守護者?隨著入山次數的增加,我發現山不僅僅藏著自然生態的奧秘,更是活生生的人文瑰寶,訴說著豐富的生命故事。

攤開台灣的地圖,光是讀著地名就可以感受到一股濃厚的古早味,閩南、客家等漢移民橫渡黑水溝的故事就這麼寫在字裡行間。各地不斷重複出現的中山路、中正路,更直接註解了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後的肅穆氛圍。然而再把鏡頭移到深山,各個山、溪的名字又瞬間閃耀自然奔放的色彩:馬博拉斯山、馬比杉山、拉庫拉庫溪等等,因為這些地方從遠古以來都是台灣各個高山民族的生活領域。

而南湖山區就是屬於泰雅族群的傳統領域。據傳說泰雅的祖先是從一塊巨岩迸裂出來,如今這塊巨石仍然佇立在南投的瑞岩部落。隨著向外尋求獵場與耕地的需求,泰雅族人一路翻山越嶺至南湖北山,望見了北邊的蘭陽溪與東邊的大濁水北溪。水是生命之源,滋養著一切生靈,族人們看到嘩啦啦的溪水不禁歡欣鼓舞,感謝來自萬靈的恩典。他們一部分人北下蘭陽溪,建立了卑亞南社、四季社等部落,後稱溪頭群;另一部分人則往東,下至大濁水北溪,建立了比亞豪社,後又慢慢往下游移動,一直到太平洋岸的南澳,是為南澳群。而由南湖大山一直向北延伸到加羅湖附近的山區就成了溪頭群跟南澳群這兩支泰雅族的獵場,以南湖大山作為獵場分界。據說現今的南湖山屋原是泰雅獵人的獵寮,他們稱為「布那魁」,是「砂地」之意,因為此處的地質滿佈著砂岩石礫。

當然過去的泰雅們並不走今日大部分登山客所走的路線,他們的足跡廣佈在這一帶的山區,以隱晦的筆法,與水鹿、山羌等的獸徑一同為大地畫下紋路。日本統治台灣時,為了繪製台灣地圖,當時便請南澳群的泰雅們作嚮導,由比亞豪社經上下蜿蜒的獵徑一路上南湖大山,再經由耶克糾溪下到卑亞南社。後來日本政府因為理蕃需求修築了卑亞南越嶺道;又為了開採太平山的林業資源,從羅東一路開闢森林鐵路。自此文明開始染指這一帶山區,當時許許多多的日本探險家與登山家便跟隨溪頭群泰雅的嚮導們,從卑亞南社溯耶克糾溪而上,直達審馬陣山。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之後又修築了710林道,才成為今日登山客所走的大眾路線。如今卑亞南越嶺道大部分路段被拓寬、鋪上柏油,為台7甲公路;太平山的森林鐵路除了局部轉型為碰碰車在森林遊樂區中滿載遊客,其餘的不是拆除就是已經成為山林中的遺跡;地圖上的名稱也換新,卑亞南社在國民政府執政之後改名為南山村,耶克糾溪現稱逸久溪,比亞豪社則下遷至今日的碧候村。

今年夏天我循記憶之路重入南湖山區,或許是因為知道了更多山的故事,心中對南湖多了一些不同的情愫。踩著沈重的步伐爬升在一大片的雲杉森林之中,不知名的鳥在高聳的枝頭對話,抬起頭卻找不到他們的身影,只看見白茫的霧氣乘著風從山下飄來,過去族人生活的痕跡好像就藏在那山嵐背後。我想像過去泰雅們沿著狹窄的獵徑,涉溪攀岩而上,撥開覆在大地之母上的茂密芒草與箭竹,翻山越嶺之後來到峰頂,然後看到下方砂礫谷地的獵寮燃起炊煙。而如今,南湖山區已經不再是這些原住民族們如此緊密相連的生活場域了。狹窄的獵徑被寬大的健行步道取代,山林成了登山客、健行客在緊湊的城市生活中覓得一絲清淨的場所,暑假期間更是遊人如織。一旁穿著地衣、掛著藤蔓的巨木靜靜的看著過去山的子民,如今皆成了過客旅人。我感受著山,山也在感受人們。

出了森林線之後,山脫下深綠外衣,呈現了完全不同的面貌。不斷向外延伸的箭竹草原將視線帶往遠方,森林縮成一叢一叢,有些是冷杉的聚落,有些是圓柏的聚落,兩者身形完全不同:冷杉是規律的倒椎狀,就像聖誕樹一樣;圓柏則長得更為創意,肢體如流雲般在藍天下蜷曲、延展。也有些地方,冷杉跟圓柏和諧的生活在一起。另外一邊,大大小小銀灰色的岩石,呈現幾何學上無法定義的形狀,或成礫石坡、或成石瀑,或被樹根緊緊的包覆。山是土、草、石、木相擁的生命體。

多日的行旅我們最終來到大濁水南溪的發源谷地。谷裡的冷杉悠閒的散落各處。一叢冷杉林中央立著一株相當粗壯的大樹,而周圍的冷杉都小他一號,就像青年們圍繞著部落裡的長者。而更外圍,則有更多新生的小冷杉,還不及人高,形成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族。南湖東南稜與中南稜延伸出來的山嶺,如雙臂一般溫柔的擁護著這片谷地,山坡上滿佈著箭竹。

啾!就在我們扎好營時,突然聽到一聲水鹿的叫聲。

在哪?

那聲音離我們很近,但一轉身,只看見冷杉悠然的身影,放任我們的眼光在一旁的箭竹草坡上搜索。

啾!那水鹿的聲音毫無預警的再次傳來,似乎在為我們指引方向。整片山林靜默。

在那裡。J突然指向了草坡上一株匍匐的圓柏,扭曲的枝幹緩緩變形。

原來是一隻水鹿,在遠觀下與樹影融為一體。水鹿踩著極緩慢的步伐移動,樹影就跟著變形,直到棕色的身影從樹幹分離出來。鹿仍然緩緩的移動,時而停下來啃食箭竹,再緩緩的踏出下個步伐,乍看之下只是草坡上一個靜止的棕色斑點。他邊走邊進食,那棕色的身影就在草坡上緩緩移動,最後消失在森林的邊界。我們靜靜的坐下,化作一棵樹,凝視這片山坡。

那個下午有好幾隻水鹿來到此覓食、散步。他們輕柔的步伐絲毫不引人注目,徐徐的走過,沒有叨擾、沒有重量,好幾次,就這麼若無其事的走到咫尺之遙。突然,水鹿抬起了埋在箭竹堆中的頭,與我四目相對。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他的遲疑。毫無預警的,他跑了起來。前後腿交替的往前蹬,彷彿用整個身體在敲擊大地之鼓,山谷為之振動,那能量往四周散開,向著我襲來。我的心也被震的狂跳,為著第一次感受到的,奔跑的鹿。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赤裸裸的置身山林,為了與山凝望,看見了生命,美麗而神聖。



後註

埤亞南越嶺警備道由羅東出發,溯蘭陽溪而上,翻過思源啞口之後一直延伸到南投霧社,大約就是今日台7甲公路的前身。我常覺得看地圖很有趣,因為可以看見背後的地理事實或歷史故事。比如說日本人是怎麼選擇這個路線的?從地理上來看,這個蘭陽溪谿谷是中央山脈與雪山山脈的分界,理所當然成了深入山區的最佳路線,沿途的泰雅溪頭群部落,更是充足的理蕃理由。而思源啞口除了是位在中央山脈與雪山山脈之間的鞍部上,更是台灣的兩條大溪:蘭陽溪及大甲溪兩水系的分水嶺。這也是飲水「思源」之名的由來,在過去則稱為埤亞南鞍部。

日本的博物學家鹿野忠雄就是經常沿埤亞南越嶺道入山的探險家之一。鹿野從現代的角度來看應該是個潮男:他中學畢業之後就當海外留學生,到台灣念高校,然後開始研究台灣的動植物、地理與原住民族,還跟泰雅少女CCR,也曾在高三的時候來個Gap Year,把自己埋沒在台灣的山區及蘭嶼。他曾寫《埤亞南越嶺之山旅》,描述一趟他沿著此道,攀登沿途的南湖大山、雪山、志佳陽大山的旅途。謎樣的是這篇文只有上文出版,寫到了南湖大山之後就沒有下文了,就像他的行蹤最後消失在婆羅洲的叢林一樣,真相連一個都沒有。

鹿野忠雄對南湖大山所作的最重要的研究應該是關於冰河地形的發現。雖然他們的研究結果後來在學界上曾有一段爭論,但目前普遍接受在雪山、南湖大山、玉山、嘉明湖等山區曾有冰河的事實。第一次走南湖最有印象的便是經五岩峰上南湖大山北峰之後,映入眼簾的上、下圈谷。事實上以現在的冰河地形理論,這兩個「圈谷」應該稱為U型谷。而南湖山區其實還有第三個神秘的U型谷,就是上文提到的大濁水南溪谿谷,較少為人所知。這幾條冰河的共同發源處就位於主峰與東峰之間的鞍部,也是目前台灣唯一發現的冰帽地形。

最後要說的是,上文末是由南湖大山望向南稜與中央尖山,在午雷的水氣散開之後的清秀山貌。至於中央尖山的故事,或許之後也有機會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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