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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生活練習曲


待在鸞山的最後一個星期,終日白霧籠罩,森林藏身在一片白茫之中,幾乎看不見那原本婆娑的樹影,倒是雨滴打在葉子上的聲音如心跳般清晰。

我翻開悶燒著的木頭,努力從灰燼中挖出幾顆仍透著微微紅光的木炭,小心翼翼的吹了幾口氣。把這些木炭集中之後,擺上早已在屋內陰乾的細枝與樹皮,再依序放上由細而粗的木頭,然後退到一旁,等待風神引火。必須在太陽下山前燒好熱水並採集好野菜,否則就得摸黑洗澡跟煮晚餐了,我心想。

晚上坐在火堆旁,我一邊等湯煮沸,一邊享受火的溫暖與光明。在這個都蘭山腰上的布農傳統屋裡的夜晚,有時候我會有伙伴,一起圍著火,聊天吃飯;也常常獨自一人盯著火光。紅焰由中心竄出,包圍著粗壯的木頭,輕巧而深情的來回撫摸,像一股向上流洩的瀑布,把我的目光帶進最深處的無形。我常就這樣盯著火,不覺時光的流逝,好像從火光中瞅見自己的靈魂。天黑之後,火成了神聖的存在,我總想像著過去族人一整個家族圍在火邊,耆老們一邊對孩子說故事,一邊手還揉著麻線的樣子。

傳統的布農族在興建家園的時候,他們會選擇一塊方形的土地劃為兩半,一半預留空地,作為朋友到訪時的露天客廳,另一半則是家屋主體的所在。周圍則會種山胡桃樹,這樣結果的時候,孩子們就可以撿拾果實烤來吃。

族人告訴我他們稱此家屋為媽媽屋,因為他的格局是以媽媽的形象設計的。一進門之後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灶,代表著媽媽的乳房,是烹煮食物的地方,供養整個家族。灶上通常會有竹編的架子,以前沒有冰箱就把獵回來的肉放在架子上煙燻,象徵的是媽媽拿著食物的雙手。在灶的後方則有木板釘成的床,一家子的人都睡在這裡,這裡也是媽媽的肩膀位置,因為每個人兒時都是靠著媽媽溫暖的臂膀入睡的。至於大門正對的內部空間,除了是以前存放小米的糧倉外也是媽媽的子宮,家人死後都會以雙手抱膝的姿勢下葬此處,就像當初在媽媽肚子裡的那十個月一樣,也因此他們不稱「死」,而稱「回家」。

我發現在媽媽屋生活了一個多月之後,我的身體、茅草屋與周遭的森林成了沒有區界的同心圓,家屋仿如軀殼的延伸,也跟周圍的林木在同一個頻率下吐納、呼吸。夜裡我不再拿手電筒或傘,腳能夠看見每一處的爛泥與硬石;雨水滋潤我的肌膚,就像他洗滌每一片葉子一樣。思緒的雜訊消失,心自動回應萬事萬物。生活本身營造了一種時空,把身心帶回原初的狀態。

這棟媽媽屋是 12 年前 Tama Liman 為了重現傳統而建,材料皆取自於這座都蘭山:牆基是砌石而成,牆面採用竹編,梁柱是木構,梁柱的結合用黃藤綁定,屋頂則是一層層茅草的堆疊。木頭的取材上也隱含了對自然的了解,依著植物的特性紋理:柱的部份使用 turbus,櫸木,這種木頭會有非常堅實的心材,有時候連斧頭都劈不下,也很耐蟲蛀,就算邊材都蝕掉了心材還能撐很久;梁的部份因為遠離地面比較不怕蟲蛀,再加上需要比較輕的材質,因此選用山黃麻。

砍下來的 turbus 在立柱之前必須先剝去樹皮。在幫櫸木脫衣的時候,我發現很多的蠹蟲早已經從樹皮鑽孔進到木頭裡,產下一窩窩的卵。這些卵孵出了幼蟲,每個幼蟲各自由中心往外蛀食,被啃出的路徑就剛好成為柱子上不經造作、獨一無二的紋路。

Tama Liman 告訴我其實過去布農族的傳統家屋在建材選擇上除了 turbus,更常是使用 banir:檜木。只是 banir 都長在中高海拔地區,而且經過日治時期、國民政府的砍伐,現在 banir 數量大減早已禁伐。banir 除了可以做柱子外,他的樹皮經過烤乾之後也可以拿來做屋頂。後來布農也學會使用八丈芒、五節芒的芒草來做屋頂,在跟阿美族、卑南族人接觸之後,他們更發現阿美族人使用的是另一種禾本科的植物:白茅,葉子更細而且更不易腐爛。這棟媽媽屋的屋頂就是白茅鋪成的,多年之後仍然有很好的排水功能——至少這連續多日的梅雨仍能讓我在屋內保持乾燥。天然的屋頂,更有幾顆不知何時恰好落下的種子,就這麼生了根發了芽。

這一切建材的轉變恰好反應了布農族人的遷移。過去的布農世居在中央山脈,他們源於南投一帶,後逐漸往南遷徙,最南抵達內本鹿地區。在日治時期內本鹿事件時,許多的家族被強迫遷出中央山脈,大部分都被安置在縱谷平原裡,但有一個部落卻被丟到縱谷另一邊的都蘭山。那時候都蘭山是屬於阿美族與卑南族的聖山與生活領域,但在日本政府的安排下,布農族人還是進駐了都蘭山。今日鸞山是全台灣唯一一個座落在海岸山脈的布農族村落。

國民政府來台之後,都蘭山也收歸林務局,原本在山上居住,種植玉米、甘蔗的族人又在懵懵懂懂之中放棄了土地,移居山腳的村子。傳統的生活是根植於土地之上,失去土地之後也丟失了原本的生活傳統,族人只好離開家園,到都市外地工作,軍警生涯成了大部分族人最合時宜的出路。同樣類似的情節還發生在很多地區,也就成了這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傳統領域」。

某天晚上,我離開媽媽屋,頂著細雨騎車來到山腳下的部落。最近村裡晚上都有部落大學的傳統技藝課,一群人在部落雜貨店旁的開放倉庫裡,坐在小凳子上編自己的揹籃,一邊聊天說笑,偶爾唱唱歌、喝點小酒。孩子則在一旁玩耍,負責吵鬧。不知為何的,整個空間瀰漫著一股吸引人的氛圍,我如昆蟲趨光一般圍繞在族人身邊看他們編織。

他們做的揹籃是早期族人上山狩獵使用的。過去這是老獵人的工作,他們會上山採黃籐,把籐剖成適當大小後再削成具有彈性的籐片,然後編成揹籃。如今部落裡也已經很少自己處理籐了,一方面到山上取籐已不如過去容易,一方面也是後續的處理費工費時,所以大多買現成削好的印尼籐。

「以前看爸爸做都不想學,現在還不是要把他找回來。」一位爸爸在展示給我看他特別為自己的揹籃設計的扣鎖之後,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一旁的孩子已經順利得到了爸媽的零用錢,到店裡買零食去了。

土地的流失與現代社會的便利性讓傳統的生活方式與技藝逐漸窒息,但有好像還有一些什麼,在灰燼之下默默的持續燃燒著。突然過去族人在夜裡圍著火光的畫面又跑回我的腦海裡。




附餐

1. 內本鹿的故事我在《初識美奈田》中也提過,更詳細的內容可以參考那篇文的延伸部分。

2. 「傳統領域」的問題,許多是歷史共業,每個地方也都各有自己的故事,無法一言以蔽之。我在這篇文中只是表達了原住民傳統生活與土地之間的親密關係,無法深究這個議題,那牽涉了更多的法律與正義。

如果你想初步了解這個議題,可以閱讀莎瓏跟馬躍的這篇文章,裡面透過16個問題大致涵蓋了原住民的訴求。如果你想持續追蹤這個議題的發展,可以參考「一起陪原住民畫出回家的路」的臉書頁。

就好像那句話:「沒有人是局外人」。傳統領域不僅僅是原住民的事,其實透過傳統領域的劃定,也是在保護台灣的山林環境,因為在傳統領域上任何的大型開發案都必須在部落的同意下進行。換言之,傳統領域不僅僅是原住民的權利,更是賦予他們保護山林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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