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路間搖搖晃晃的巴士,最終停在一條黃濁溫馴的河流邊。同行的 Mayangna 族人紛紛下車,從車頂上卸下自己的貨物,有些與早在此等候的家人聚首,有些則默默的將裝滿貨物的麻布袋一袋一袋的繫到馬背上。他們說這裡就是界河了,過了河之後就是 Mayangna 人的領土。
我打量著周遭的環境,土黃的河水平緩的從眼前流過,水深及腰,但當地人過河一點遲疑都沒有,甚至不拖鞋、不捲褲,如水牛般平穩的走過。幾個婦人在幾米外的岸邊擣衣,更遠處佇立著許多高大的,當地人稱為 Panya 的闊葉巨木。據說在傳統信仰裡,Panya 備受尊敬,因為他們是死者靈魂的庇護所。他們的身上掛著各種其他的爬藤植物直立在水邊,形成一道不見盡頭綠色圍欄,靜靜的守著河的兩岸。四下有一股全然的寧靜安詳。終於到了這個地方,我以為我會很興奮,但是沒有。
我想起那些待在首都馬納瓜無聊的時候,總會一頭鑽進 Bosawás 的資料裡,看著螢幕裡的巨木、大河、白霧與世世代代居住在其中的 Mayangna 人的影像。Bosawás 是位在尼加拉瓜東北方的一大片區域,在 1997 年時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劃為全球生物圈保護區網絡之一,與鄰國宏都拉斯的 Río Plátano 生物圈保護區共同形成中美生態走廊的心臟。然而現在這個區域不斷的在萎縮,外來的人為了開闢牧地,侵佔當地的土地並伐林畜牧;當地豐富的木材與金礦資源更成為外人覬覦的對象,與原居的 Mayangna 人產生許多衝突,甚至暗殺事件頻傳。當地的學者預言,如果保護機制遲遲沒有建立的話,Bosawás 在二十年內就將成為一場傳說。這些消息一方面讓人憂心,一方面也加劇我對此地的渴望,一個仍然存活的古老森林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心裡一直等待一個長長的假期能夠去走走。而現在我終於到了。
我們外來人的面孔很快的就引起注意,一個 Mayangna 人過來與我們聊天,他蓄著旁分的黑髮,有著深褐色的皮膚與東亞人種的五官,讓我們一直聯想到中國雲南的少數民族。在知道我們是從台灣來的之後,他很高興的說,根據歷史,Mayangna 人也是從亞洲來的。他告訴我們從這裡要到 Mayangna 人的首都 Musawas 得從這條河開始走,以當地人的腳程大概要走三、四個小時的時間,但我們不習慣可能要走更久。另外一個在河邊為馬匹上貨的紅衣年輕人也跑過來跟我們說,現在河水的水位比平時略高一點,他估計前方的路應該非常泥濘,建議我們在河對岸的村子 Suniwas 休息一晚,明天再出發。說完他便跟另一個夥伴上馬渡河離開了。當地人的友善減輕了我們對此地的陌生感。
談話間我們得知這個地方是 Sauni As,另外還有 Sauni Bu、Sauni Bas 與 Sauni Arungka,分別是一號到四號領土的意思。我很驚訝 Mayangna 人會為領土編號,隱隱約約感到他們有一套相當嚴謹的社會、政治系統。後來我們才知道,除了一號到四號領土的行政區劃之外,每個領土都有好幾個部落,而每個部落都會有耆老委員會、Wihta、Síndigo 跟 Sukia。Wihta 是負責處理人之間的糾紛;Síndigo 負責分配每個家庭的耕地與獵場;Sukia 則類似巫醫,主管部落人民的健康。整個社會系統儼然是尼加拉瓜內的另一個國家。而他們對自己的文化也有非常強烈的保護意識,不像 Rama 人,現在大部分的 Mayangna 人仍說著母語。在本世紀初他們還找來德國的語言學家,為他們的語言建立羅馬文字的拼音系統。
然而如此嚴謹的組織之下,他們的文化仍具有原始奔放的色彩。比如說他們的數字是以五為基本單位,六就是五加一、七是五加二,以此類推。原因不難猜:因為一隻手有五隻手指頭!再往上數下去就會變成以二十為單位——一個人雙手雙腳剛好有二十跟指頭——事實上,「二十」在 Mayangna 語言裡的意思就是「一個完整的人」。另外在 Mayangna 很多的地名都是 -was 結尾,其實 was 就是「水」、「河」的意思,而過去人們選擇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在水源附近。
就在我們跨過了黃濁的河水,在岸邊稍作整頓,慶祝我們正式進入 Mayangna 領地的時候,才剛跟我們告別的紅衣男子從遠方奔來,這次只有一個人,不見他的馬與同伴。
「Chinito!別走!今天不要入山!待在這個村子裡!」他對著我大喊,幾乎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
「我知道,你剛剛跟我說過了。」
「不!出事了!我們剛剛遇到山賊了!我的馬跟同伴都被劫走,你們千萬別離開村子,到教堂找牧師去,他會照顧你們,等安全了再離開!」紅衣男子說完就跑走了,留下說不出話的我跟 J。
山賊。好難想像,好像過去只在八點檔古裝劇裡出現的場景居然就這麼發生在我們身邊了。我們猜想這些山賊應該是抓穩了平常巴士到的時間,在路上等待運貨的人,還好我們沒有貿然出發。然而岸邊擣衣的老奶奶仍安詳的坐在那裡,遠方的 Panya 也靜靜搖著枝葉,環境中一點都嗅不到任何危險的氣息,紅衣男子口中的山賊好像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詞彙。
我們依約到村裡的教堂投靠牧師,他給了我們一個房間讓我們過夜,另外還有一些過路的旅人也在此留宿。聽說因為快到聖誕節了,依照當地的傳統,他們會長途跋涉到外頭去購買物資慶祝聖誕,所以最近這條路上都是運貨的人。天暗的很快,村子裡沒有燈,入夜之後又黑又冷,幾個人圍坐在牧師房外的廊道聊天。我看不清楚每個人的臉只能夠聽聲音辨認:一個過度熱情的大叔不時講著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一講完就要跟我握手,還邀約我們明天跟他的人馬一起走,能夠確保安全;在一旁他的妻子卻別過臉,一點都不想跟他說話的樣子,小倆口似乎剛吵過架;坐在人群尾端的紅衣男子則還憤憤不平的講著遇到山賊的事情。談話結束後,熱情大叔私底下找我借錢——好吧,應該說是要錢,因為我知道他根本不會還——要買麵包給家人果腹。整個晚上的氣氛讓我覺得相當詭譎,卻又沒有感受到明顯的危險或不適,便決定早早上床就寢。
隔天一早我們一行人早早就出發了。意外的是熱情大叔竟然變成了靦腆大叔,跟我道早安時羞澀的眼睛幾乎沒有看我一眼,想必昨晚脫序的演出是醉了,難怪妻子生這麼大的氣。我們的行進隊伍其實就是大叔一家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有人有馬。女人大多將頭髮一圈一圈的札在腦後,穿著及膝的短裙;男人則個個戴著棒球帽。不管男女老少每個人都穿著一雙附滿泥漬的雨鞋,手上拿著一把長刀,不知道是開路還是防身用,不管如何我都很開心我們跟上了一個「鏢局」的隊伍。
路的前段相當好走,聽說是因為政府幾個月前才拓寬了這邊的路,之後還會一路修路到 Musawas,甚至讓車可以開進來。雖然這一方面方便了住在雨林深處的居民,但也讓人擔心,這樣的建設是不是為了方便虎視眈眈的伐木商人?好走的路只有前面一小時,過了一個湍流之後路就變得泥濘不堪,即使我們都穿著雨鞋,仍然是腳一踩就整個陷進去,軟泥像是巨大的吸盤,使勁把腳抬起來卻鞋留泥中。我們從清晨走到正午,原本輕柔的陽光已經變得毒烈,引起皮膚陣陣刺痛,汗水也一條一條的從臉頰留下來。
當地人說好的三、四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仍陷在無盡的泥巴裡。原本與我們同行的人已經不見蹤影,路上也遇到了很多同路的聖誕購物返鄉潮,他們與我們同行一段,向我們伸出援手,在我們看起來都一樣的泥濘路中為我們畫出一條好走的路線。但終究都在為我們打氣後遠離了。
後來我們遇見了 Canicio。他的長相並不像東方人面孔的 Mayangna 人,反而比較像 mestizo。但 Mayangna 人的文化認同非常強,即使是吸納了外族人的血脈,他們仍以 Mayangna 為母語,自稱為 Mayangna 人。剛開始他也跟其他的人一樣,慢慢的離我們遠去。但後來我們發現,他總會在遠方某處停下來等我們跟上,甚至有幾次回頭來找我們。我們就維持這樣不斷分離、碰頭的頻率,每次見面他就會問我們還好嗎,然後跟我們閒聊幾句,我們從哪裡來?為何而來?什麼什麼東西的中文怎麼講?語氣就像是一個慈祥的爸爸兼好友。
我們走到最後一個山頭,他的妻子與孩子們都坐在那裡等他上來,一群人卸下了裝備在此休息。妻子笑聲非常爽朗,也對我們充滿好奇,一直想教我們 Mayangna 話。
「你們可以住在我們家,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就跟村裡的其他人說你們是來幫我們工作的就好。」Canicio 微笑著說,妻子也開心的在一旁附和,說我們可以在村子裡開課教中文。而其實更開心的是我們,沒想到還沒到部落就先找到宿主了,而且還是如此溫馨的一家人。
終於在一整天的行腳之後,我們看到前方的山頭有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面散落著一幢幢的房子——是 Musawas!我的腳、腿跟背都因為一整天背著大背包跟泥濘奮戰而隱隱作痛,心卻隨著眼界向前狂奔。
Musawas 座落在一條大河旁的平坦高地上,河的兩岸延伸至整個部落的周遭長滿 Panya 巨木。河是居民生活的中心,家家戶戶都會到河邊提水、洗澡擣衣。我們來到河邊時,一條細細長長的木舟從對岸從容的游過來要來接我們渡河。木舟的寬度只容許單人站立,船的前後各站著一個太太跟小孩,他們不用槳划,而用撐蒿的方式駛船。然而我們上船後才知道站著其實沒有看起來那樣理所當然,背著大背包的我們只有蹲下來才能保持平衡。
部落裡大部分是木頭與棕櫚葉搭起來的高腳屋,但幾間房子已經可以看到鐵皮的屋頂,再過幾年不知道這邊會是什麼模樣?一個婦女在家門口舂米。這裡沒有現代化的碾米廠,每個人家都有自己的杵跟臼,又因為雨林裡常下雨,所以舂米後一定會把臼推倒避免積水,就形成了村子裡到處可以看到倒臼的情景。婦人用沈重的杵舂了好幾下之後,用兩個葫蘆瓢將米粒與稻殼的混合物倒來倒去,風一吹便將殼米分離,雞群紛紛圍過來爭食。婦女的動作大而化之,並不在乎許多米粒一起落到地上,就當作是與雞群分享,沒有一點是浪費的。
這裡的人大抵上過著狩獵與農耕的自給自足生活,只偶爾會到外面的世界交易一些物資。農事上採輪耕與休耕,一年之中只會耕作兩個季節,並且幾年之後就會輪替耕地,讓土地有足夠的時間自我養護。根據傳統,他們不畜養牛隻,讓大面積的林地得以保存下來。
那些晚上我們都在 Canicio 的家中跟他們一家人一起用餐。Canicio 拿出了 wabul 給我們,那是用綠香蕉煮成的飲料。全世界各地都有以澱粉主食製成的漿汁飲料,在台灣有米漿、尼加拉瓜的西半部有玉米漿,這裡的人則喝蕉漿。Canicio 還拿出了乳酪給我們,那是他們這趟聖誕採購的戰果。我看著這一家十幾個人就住在這小小的木屋裡,Canicio 的孫子活潑的在他的懷裡玩耍,女孩們則跟著媽媽在廚房裡忙碌,不時傳出笑聲。Canicio 一家人不只跟我們分享食物,也分享親情,屋子裡歡愉的氣氛讓因長途旅行而疲累的身驅逐漸放鬆。
「這些年來有愈來愈多的外人進到我們的領地,侵佔我們的土地,」就在大夥吃晚餐的時候,Canicio 的侄子突然對我們說了這句有點殺風景的話,同時拿著筆電給我們看一份統計資料,上面紀錄著他們領地上逐年增加的外來移民與減少的森林面積。原來他在一個聯外的組織工作,而這個組織正是過去我獲得 Bosawás 資料的重要媒體。過去那些我曾經在螢幕前讀過的資料如今從他的口中複述了一遍,而言談之中我們也感覺的出來他希望我們——身為「外國人」——能夠幫忙的期待。他說的那些這個區域目前正面臨的衝突、資源的爭奪,讓我聯想到了前幾天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山賊,曾經安詳的土地似乎正在面臨劇變,然而眼前 Canicio 的孫子開心的在木板上打滾,那危險又好像離他好遠好遠。
就在要離開的前一天,我們到隔壁的村子晃晃。突然一個老人從遠處打量著我們,說想跟我們聊一聊。他很有禮貌的問過我們的名字與出現在這裡的目的,我們便據實說了。他沉默了一下。
「通常外人進來是要跟領地政府申請許可的,你們竟然沒有許可我們必須開個部落會議,請你們下午的時候到 Musawas 的小學來。」說完老人便離開了。我們才知道一開始 Canicio 為什麼請我們對外說我們是到他家去工作的,Mayangna 人對外人並不採取開放的態度,我想尤其跟近幾年不斷流失的土地有關。
那天下午我們到部落小學之後,突然下起了一陣暴雨,我們就在小學的教室裡躲雨順便等部落的長老們來。在操場上踢球的小孩對這場暴雨完全不以為意,雨愈大踢的愈起勁。而我們一直等到雨停,連孩子們都散了仍然不見一個人影。不知部落會議是否遇雨取消了?
我們不以為意,決定在村子裡張羅隔天離開的交通。因為來時的路太過艱辛我們想改走河道,便在村子裡尋找渡船人。沒想到一問之下要價約八千台幣,比搭飛機還貴,我們根本付不出錢。我們想到之前曾跟一位村裡雜貨店的老伯聊過天,雖然交流不多,但直覺上他是一個正直、可信任的人,便決定求助於他。
「他們因為你們是外國人把價格抬高了。」老伯在帶著我們在村子裡走了一圈,到處詢問之後來到一個屋簷下,對著我們說,「這裡的人總是這個樣子,希望從外國人身上得到一些好處,你們之前遇到的那個長老其實也是想透過部落會議向你們要錢。」
我想到了那些許許多多,原本可能是自足無爭的地方,在跟外界接觸後,卻變成了貧窮的第三世界。傳統部落被強行放在文明框架中引發一連串的不適應症狀。所謂的外界資源反而讓當地人產生一種自我卑劣感,認為自己一無所有需要向外人求取、甚至騙奪;最可貴的純樸,卻在這個過程丟失了。然而就像老伯、Canicio 一樣,不管在什麼地方,我都仍然遇到了如此真誠而良善的人。
「放心吧,我會幫你們想辦法。」
那天晚上老伯帶了一對兄弟來找我們,他說這對兄弟可以領馬護送我們回去,隔天我們便騎馬出了雨林。
後記
我們離開了 Mayangna 領地後回到山城 Bonanza。這是一個混亂、骯髒的山城,垃圾在街道上亂竄,車子跟行人把彎曲的山路擠的水洩不通。這幾年這裡因為採礦而迅速發展,各族群的人不管是 Mayangna、Miskito 或 mestizo 都聚集在此處討生活,酒罷裡也常是鬧事的混混。「走,我們一起去 Musawas!」我們在路邊的攤販儲值電話卡時,一個滿身酒味的老人不分青紅皂白的對我說,然後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們才剛從 Musawas 回來,要準備離開了。」我一邊說一邊把手拉回來,然後轉身就離開了。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在這種治安混亂的地方最好遠離酒醉的人。
後來我們回到車站等車,把行李都丟上巴士後就到街上呼吸新鮮空氣,等待司機發車。老人又出現了。
「你要幫幫我們,我們的土地一直在流失。他們進來搶土地、砍樹,前一個月的衝突已經死了兩個人!」
我聽見了殷切的請求,那些夜裡在 Canicio 家中的談話又一字一句的出現在我耳邊。我為我先入為主的將老人視為瘋癲的醉漢感到羞愧,雖然他也確實是喝醉了,但他的話語讓我想起了最早在電腦螢幕前看到的那些,大樹一棵棵被鋸下來的痛心畫面。不過我一個局外人,又是個無名氏,對這些擦身而過的苦難又能夠作些什麼?
「其實我也很希望能夠幫忙,這也是一開始我們會選擇來這裡的原因,希望能夠更了解這邊的狀況。但現在 Mayangna 人的困境牽涉到太多的政治因素,我只是一個來這邊待一年的資訊教學志工,實在沒更大的力量做些什麼……」我停頓,眼睛直視著老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這些事情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知道。」
「那就告訴其他人吧!」
註:最後一篇的尼東紀行,我仍然附上中文不友善的連結,但也是最新鮮的,關於 Bosawás 與 Mayangna 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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