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 Rama 人乘著獨木舟航行在雨林裡的大河,前幾天的大雨讓大河黃濁濁的,如同巨蛇一般盤據在茂密的樹叢之間。他們帶著長老的祝福離開,要到傳說裡住著大蛇神的山的另一邊,尋找新的居住地。他們憑著祖先的記憶在一個河道彎曲處上岸,在森林裡走了好幾天,然後終於找到一塊野地,那塊野地透過夢境呼喚他們,最終他們決定在此生根。這裡離水源不遠,他們建了房子,尋找周圍的獵場及耕地,從此定居下來。孩子、孫子一代一代的到來,這裡成了一個新的部落。
我想像以前的 Rama 人是如何擴張,最終散布在整片雨林。
Coyote 告訴我們:
「我們原本有兩個首都,一個在現在 El Rama 的地方,另一個則在 Río Indio 的上游。這一帶原本都是滿滿的森林,住著各種動物,有山豬、鹿、豹子、吼猴等等,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裡,沒有養過一頭牛,但我們也活了下來。他們來後,為了放牧砍掉大樹;他們說我們懶惰、不工作,但他們不知道我們是為了維護水源。沒有大樹保護水源,河流就漸漸乾枯了。看看 Chontales 現在變成什麼樣,那裡以前都是綠樹與大河。」
Chontales 是尼國人引以為傲的酪農場,全國最好的奶製品就來自此區,生產各種不同的乳酪。然而在眼前這個 Rama 老人看來,那是砍掉一棵棵的大樹換來的。
“Ganadería no es vida.” Coyote說完沉默了一陣。(這句話的直譯是:「畜牧業不是生命。」我不想單方面的解釋 Coyote 的意思,便把原文留給大家吧!)
「在桑定黨革命的時候,他們要求我們一起作戰,但我們 Rama 人不喜歡戰爭,不願意加入。後來革命成功之後他們不斷徵收我們的土地,後來我們才把首都遷到 Rama Cay。直到最近這一兩年才有改善,我們跟這個政府簽約,拿到土地的所有權,讓我們在現有的領地維持自治。」
「這個政府」,他是用這個詞,似乎對他而言,他們一直都不屬於尼加拉瓜這個國家,他們的祖先一直住在這片土地上,然後突然來了一群外人以政府之名搶走了他們的土地,從此被硬生生的劃入國界。他口中的 Rama Cay 是 Rama 人的大本營,他的哥哥與弟弟仍然住在那裡,讓我們決定去看看這個地方。
然而,我們仍然被困在 San Juan del Norte。
海象不佳,船隻都不出航,再加上身上已經沒有多少現金,我們只好到城裡的學校詢問可否在教室裡扎營。校長聽到我們的請求還特定打電話尋求政府許可,還好正值聖誕假期,校長很快就為我們開了一間教室。教室的窗戶都沒裝上玻璃,連日的大雨很容易打進來。我特地帶了帳篷出門,以防進入叢林時有需要,沒想到後來竟是在學校的教室裡搭帳篷。我們把所剩不多的現金拿去買了一些乾糧,再加上在城裡的這幾天也認識了一些當地朋友,晚餐時間就到朋友家蹭個飯,也算是解決了吃的問題。
要到 Rama Cay 我們得先到尼東的交通樞紐 Bluefield,再從那裡找小船前往。我們在城裡到處詢問,得知有一位漁夫常會到 Bluefield 賣魚,有時候也會兼載客。他看我們是外國人又沒有其他交通方式,藉機提高價碼,來回談了幾天才終於敲定出航。但直到出發後我們才知道這趟航行真正的難點並不是價格。漁船出了海之後就變成了海盜船——我是說那種遊樂園的海盜船——而且還是沒有安全帶的。浪不斷的打過來,整個船體成了一個大黑鍋,我們像飯粒般被翻炒,心理祈禱每一次飛起來的時候不會被甩出去。不知道航行了多久,突然之間,我們闖入了一片雷雨區,斗大的雨滴鏗鏘的投擲在身上,我們低著頭張不開眼睛,只能努力的抓住船上可以抓住的任何部分。撐過暴雨區後又航行了幾個小時,終於,我們看到了 Bluefield 的港口。
船的速度慢了下來,最終緩緩的親吻陸地,我踩著踉蹌的腳步著路。我們沒有在城裡逗留太久,用了午餐、張羅了一些補給品,找到開往 Rama Cay 的小船,等湊足人數後便出發。從 Bluefield 到 Rama Cay 的航程是在潟湖內,相對來說風平浪靜。西邊的天空漸漸黯淡,太陽躲到岸邊茂密的樹叢之下。船的引擎聲夾在天地之間微微的低鳴,我們隱約看到遠方一個黑影慢慢擴張,然後黑影身上出現了一點一點的亮光,船上的人告訴我們那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
老船夫指引我們到一棟亮著燈的房子,也是高腳屋的形式,但是是相當新的建築,屋頂是鐵皮搭的,屋子的腳也是鐵柱,主體則是木板,漆成明亮的黃色。高架起來的房子由一個陡峭的樓梯連接到我們站的路面,一個老人坐在房門口的地版上,朝下看著在梯子另一端的我們。
「你好,我們是來找 Coyote 的哥哥,Bar…Barbino。」我拿出小手札,翻開當時記下的名字。老人微微笑,但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別過了眼神沒看著我們,「我們是 Coyote 的朋友,他介紹我們來這裡。」我又補充。
「我就是 Barbino。」老人笑笑的說。
我仔細看著眼前的老人,他蓄著短髮,跟Coyote一樣已經斑白。體格比 Coyote 稍微小一點,但也相當硬朗厚實。他說起話來不像 Coyote 那般的有力深沈,卻給人一種更親切的感覺,像個慈祥的爺爺。
Barbino 完全沒有露出一絲的懷疑或猶豫,就請我們把背包放入屋內,然後跟我們聊起天來。他對於我們如何認識 Coyote 相當好奇,也跟我們介紹他的家人:他現任的太太 Emilia、女兒跟兩個孫子,還有掛在牆上的一組相片,那是他目前遠在美國已經成家育有三子的大女兒——他們一家人下個星期就要回到尼加拉瓜跟他們一起過聖誕節。我拿出相機給他看我們跟 Coyote 的合照,他開心的嘴裡不斷重複「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弟弟呢」,然後把相機拿給兩個孫子看。兩個孩子似乎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叔公,露出一臉生疏的表情,反倒對相機本身比較有興趣。
Emilia 整理了家裡的一個房間留我們過夜,還特地拿出了自己做的椰子麵包招待我們。我跟 Barbino 要了一杯水喝,他有點猶豫。J 一眼看穿了 Barbino 的心事,告訴他就給我們他們平常喝的水就可以了,他才告訴我們說他們都是生飲雨水,怕我們不習慣所以才有些猶豫。
隔天我們終於能夠好好的看看這個島。島上的房子新舊夾雜,在外圍區域還保留了一些傳統式的高腳屋,直接用木板跟棕櫚葉搭建,稀稀落落的站在岸邊。幾隻送子鳥從遠方飛來落在海面上,緩緩的游移在房屋跟獨木舟之間。這些傳統屋通常都只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空間,一家人的睡覺、做飯、用餐都在這個空間中進行。做飯的灶跟洗碗的區域會往外突出一點,生火的煙可以排出,洗碗的水則直接往下倒,穿過屋子地板的縫隙直接流到屋外——畢竟這邊也沒有什麼排水系統。在島的內部則大部分是像 Barbino 家一樣的新式房子,雖然也是高腳屋,但建材是外面運來的鐵料跟木板,內部的格局如出一轍是兩個房間、一個浴室間、一小個廚房,只是外牆漆成不同顏色。島上的居民告訴我們這是去年剛推行的政策,要在島上建 110 棟這樣的新房子,目前只差8棟就完工了。我們問 Barbino 他比較喜歡新的房子還是傳統的高腳屋,他說:「棕櫚屋是傳統的一部分,但新的房子很好,不會漏水,風雨來的時候我們也比較安心。」
高腳屋的下面都會有一個空間,有些孩子在此玩耍。我們走近想看看孩子們都在玩些什麼,沒想到他們拿來了一些小小的木板、木條跟釘子,四跟木條插在土裡,上面釘了一個平板,自己蓋起一個小小的高腳屋模型。蓋房子這件事在 Rama 人的社區並不是一個商業活動,他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孩子們從小的遊戲。
除了孩子們玩耍之外,高腳屋下的空間也成了狗、雞覓食與打鬥的地方,還有些人直接在這裡吊了吊床睡午覺。我們跟一個老人在屋子下的小空間聊天,他很多話其實我聽不大懂,只是虛應一下,眼睛倒是出神的打量周圍的景況。正上方屋子裡的女人邊煮飯邊跟外面路上的人說話,偶爾把水倒出去剛好澆到在屋子下的老人與我們,老人大聲的發出咒罵,上面的房子則是傳出一陣笑聲。附近的房子靠得很近,一戶人家的孩子拿著一袋米走到另一個屋子,幾個媽媽則提著衣服到中間的井水邊洗衣服。一戶人家的男人獵到了一頭鹿,就在家門口將鹿掛起來肢解,用水桶分裝不同部位的肉,女主人則拿出了簡單的秤,附近的人家紛紛來買。這裡是個小部落也是一個大家庭。
我們後來走到一戶人家,發現有人在揉麵糰,進去一看,沒想到是 Emilia。他熱情的歡迎我們,原來這裡是他女兒的家,他平常會來這裡跟他女兒一起做麵包。他們做的麵包會把椰子揉進麵糰裡,用椰子本身的油脂讓麵包更香口感更好。我們在屋內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烤麵包的窯,Emilia拿出一個大鐵鍋,原來他們是直接把揉好的麵糰放到鐵鍋裡,蓋上鐵蓋後放到灶上,同時也在鐵蓋上面放一些炭火,就用這樣簡單的方式野烤麵包。
除了麵包會加入椰子之外,其他很多的料理也都會加入椰子。像是尼加拉瓜最常見的紅豆仔炒飯,在東海岸這邊就多了椰香口味;當地還有一種海鮮湯 Rondón,也是用椰子熬煮。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東海岸成群的椰子樹自古以來就成了當地居民的好朋友,椰子的果實進入人類的廚房,人類在擴張時也到處種椰子樹。
Emilia 告訴我們下個星期的聖誕節,依照當地的習俗他們會做特別的麵包慶祝,另外他們也會在島上的球場上聚會,整個晚上唱歌跳舞。雖然平常島上唯一的發電機只運作到晚上10點,但那一天會破例,讓整座島發光一整夜。我問 Barbino 在基督教普及之前,Rama人的傳說或信仰是什麼樣子?Barbino 點頭答是。我雙眼明亮的看著他,期待他再多說一點,他卻緩緩的轉過身,沒再繼續說下去,讓我有點失望。
「現在大部分的 Rama 人都已經不會說純 Rama 語,很多的傳說可能也都已經失傳了,當他們看到我們這些外國人對他們已經遺失的那部份如此感興趣,心理會不會有些羞愧,甚至感到自責?」晚上 J 這麼跟我說。
J 的話讓我思索良久。我想過於殷切的提問會不會不經意的造成 Barbino 的壓力?另一方面,如果來自我們這些外人的關注能使他們看見自己其實擁有的一切,進而在生活與生存之間尋求保存的平衡,那或許也是這些接觸的意義。畢竟不同觀點之間的對話,只希望能夠以良性的方式被表達,促成和諧的互動。
我也在想,這群原生在雨林裡的原住民們對於自己的傳統文化究竟抱持怎麼樣的態度?野地常令我嚮往,尤其是長期在野地生活的原住民族所孕育出來的文化,然而當外在的因素改變了這些民族原有的生活方式、信仰與語言,丟失了原初的文化靈魂,那原住民與非原住民的差別又該如何界定?真要說起來,人類學家告訴我們所有的人類都是從非洲遷徙出來的,那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移民啊!如果再換個角度看,我們每個人都是地球的原住民啊!對我來說,原住與移民並不是切割的標準;我所嚮往的,其實是那些仍然與土地共生,真真切切、一草一葉從土壤中長出來的,親土性的文化。事實上所有人類的文化不都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嗎?只是不斷高築的堡壘最終讓我們忘記了與大地之母的連結。
根要扎在土壤里,
和風兒一起呼吸,
和種子一起過冬,
和鳥兒一起歌頌春天,
不管你擁有了多少驚人的武器,
也不管你操縱了多少可憐的機器人,
只要離開土地,就無法生存。
我們在幾天後的清晨離開 Rama Cay,然後便直奔機場,因為在 San Juan del Norte 滯留了太多時間,我們決定搭飛機縮短交通時間。不過當天的班機都已經滿位了,我們只能在一旁等候補,順便曬一曬濕透的襪子跟衣服。一個多小時後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把我們叫過去,用手比了比旁邊磅行李的秤,示意要我們站上去。我們一頭霧水,行李超重要加錢是天經地義,但沒想到候補機位竟然有歧視胖子的條款,猜想應該是國內線的小飛機對載重限制比較敏感,所以剩下的位子才需要確認我們沒有超重。
還好我們都很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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