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印發票嗎?」店員在我把一卡通靠上感應器的時候問了我這個問題,他的聲音很細微,聽起來似乎有點羞怯,可能是最近新來的工讀生吧。
「不用了,幫我存在載具裡就好。」
我收回卡片,思緒則漂回了還沒離開前往尼加拉瓜之前。有一次 L 一臉發現新大陸的樣子跑來跟我分享不用印出發票的方式,那時候台灣推行電子發票不久,只要上網申請,就可以在結帳的時候請店員刷手機上的條碼,發票自動存起來,省下印發票的紙張。「一定要在店員把發票印出來之前就跟他說要刷條碼喔!」L再一次跟我強調。沒想到事隔一年多再回到台灣,電子發票已經進化到第二代,只要先登記好悠遊卡或一卡通,連刷手機條碼都不用了。
一年的時間過得太快了,我有時候會覺得在尼加拉瓜的日子好像還沒過完,身體就先偷跑回台灣了。翻開晾在書桌上的相機,裡頭都還是未整理的尼加拉瓜影像,但筆電卻已經暗地裡連上了家裡的 wifi,自動改為 GMT+8 時區了。背包裡那本《Nicaragua, una interpretación El inconsciente colectivo》書籤還插在53頁的地方——因為過於艱澀的西文單字,我始終在第二章徘徊不前——但同時書桌上業已擺了一堆從高雄圖書館搬回來的中文書。這些年反覆的切換生活場域,好像沒有讓我更加適應這樣的轉換。每次從一地轉移到另一地,一個階段切換到下一個階段,總還是會發現自己的靈魂散落一地。
那些零落未整理的碎片是關於在尼加拉瓜的最後一個月,東行的故事。12月是尼國例行的聖誕假期,整個月公部門都放假,恰好那時正值返國前一個月,於是志工們各自踏上畢業旅行的路途。我選擇在這個時候到尼加拉瓜的東部,或者說大西洋岸——這個國家夾在世界兩大洋太平洋與大西洋之間,而尼國國旗上的兩條藍帶正象徵著這兩大廣袤的水域——至於東部究竟為什麼如此吸引我,那要從另一個場景說起。
2016年三月,我剛從在 Granada 一個月的語訓結業,搬到未來即將工作一年的尼國首都 Managua。在新居裡的餐桌(兼書桌)上,面對著乾季照進屋子裡的陽光,電腦螢幕顯得太過黯淡,讓我的眼光不自覺的飄向遠處,直到臉書牆上突然迸出一則消息拉回了我的目光。我僅認得的幾個關鍵字吸引我的注意力,對著長篇的報導努力查著西文單字,試圖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故事是關於一個女人的死。當天凌晨,就在尼加拉瓜的鄰國宏都拉斯,幾名男子闖入了一家民宅,殺了當時就在家中的女主人。隔天警察聲稱這是一起強盜殺人案,但女人的家人朋友們卻不這麼認為,甚至整個社區為他舉辦了追思會兼抗議行動,要求檢警還原真相。
這個女人是 Berta Cáceres。他是宏都拉斯原住民 Lenca 族的抗爭領袖,20多年來,他為了族人的權益、女權、自然資源的維護多次與政府當局及大企業打對台。2006年,宏都拉斯當局意在西北部的河流 Río Gualcarque 築大壩發電,這個計畫被稱為 Agua Zarca,在當時可能是中美洲最大的水力發電計畫。然而這條河是許多原住民賴以維生的生命之水,大壩一旦築起,除了居民們沒有乾淨的水源可使用外,更會有大規模的土地被淹沒,嚴重影響生態及周遭的原住民聚落。 Berta 因而組織群眾抗爭,在 2013 年成功讓中國公司 Sinohydro 及國際金融公司(International Finance Corporation,世界銀行的私營部門)放棄了這項計畫。這讓他在 2015 年獲得了 Goldman Environmental Prize,當然,也成了許多人的眼中釘。
因此 Berta 的家人朋友們一口咬定這是一起政治謀殺。
事實上這類的事情,關於自然資源的掠奪與抗爭人士(通常是原住民身分)遭到殺害,在中南美洲普遍發生,Berta Cáceres 的故事僅僅是冰山一角。根據國際非政府組織 Global Witness 的資料,光是在 2002 到 2014 之間,就有一千多起環保運動抗爭者遭殺害的案件,而這還只是登記在案的數字。電影《給親愛的孩子》中描述的那些過去台灣的山林資源是如何被開發掠奪的暗黑史,事實上仍普遍的發生在隔著大洋的另一片大陸,只是裹上了自由、開發的糖衣,但生殺大權仍然掌控在資本家手上,犧牲的,是那些最早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以及無法說人類語言的其他生態成員。
同年李奧納多憑著《神鬼獵人》一劇拿下奧斯卡影帝——這部片的背景正是歐洲移民與北美原住民之間的腳力關係——時,說了:
“And lastly, I want to share this award with all the First Nations people represented in this film and all the indigenous communities around the world. It is time that we recognize your history and that we protect your indigenous lands from corporate interests and people that are out there to exploit them. It is time that we hear your voice and protect this planet for future generations. Thank you very much.”
對照早些發生在宏都拉斯(以及世界其他角落)的資源掠奪與暗殺事件,李奧納多的每個字都如雷般響在耳際——沒有人在說古,一切都是現在進行式。
而後李奧納多又發表了另一部紀錄片《Before the Flood》,內容談的是氣候變遷的議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此同時,國際組織洋溢著一股把原住民土地權益與氣候變遷這兩大議題關聯起來的氛圍。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 的一份調查報告就強調,保護亞馬遜雨林區原住民的土地權益正是對抗氣候異常的最符合經濟成本的作法之一,因為唯有將土地所有權交還給當地的原住民族,讓他們依照祖先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保護自然資源,才可能避免這些資源落入財團之手,面臨被開發(或說被屠殺)的命運。聯合國原住民權利特別官員也提到由政府管理的保護區通常面臨被破壞的命運,反觀由原住民族管理的保護區則維持在更好的狀態,有更多的森林與動植物生態。而這些森林正是目前地球上最大的儲碳倉庫。
我並不全然擁抱這樣的推論關係。若能兼顧到當地原住民權益與自然資源的保護當然很好,但如果這一切的初衷只是因為全球氣候異常,我們才去關注少數者的權益,那說到底還是站在文明的制高點左右世界,而不是出於更根本的對生命的愛與尊重。如果有一天有人發明了可以直接把空氣中的碳變成燃料的方式,我們是不是就會對那些面臨困境的生命毫不在乎,不管是一棵生長了百年的杉木或是過著另外一種不被外人了解的生活的人類族群?
把故事的場景拉回尼加拉瓜,在這邊,土地掠奪與原民權益的問題一樣正在上演。目前官方認定的原住民族主要有 Miskito, Rama 及 Mayangna,他們主要分布在尼加拉瓜的東部地區,各有各自的領地,當然在很多地方也是混居,有些住在熱帶雨林深處,有些則住在沿海地區。現在這些地方一樣因為豐富的林業資源與土地掠奪的關係,造成他們的生存空間受到壓迫,也醞釀許多衝突。對於這些民族的文化以及現在正在面臨的真實狀況的好奇心,引領我在尼的最後一個月走上東部踏查的旅途,也成了在尼一年的最後一塊拼圖。
回到台灣後,我想是時候說說這段最後的故事了。
後註: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於 Berta Cáceres 的事,而且你懂西文的話,可以看這篇南方電視台整理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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